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张翎:故乡在我的血液中,无论离去还是归来( 六 )


轰的一声鼓止 , 男孩稳稳地站住了 , 全场愕然 。 半晌 , 才响起一片呼哨 , 众人咚咚地跺着地 , 齐声尖叫起来 。
“这是酋长的儿子 , 叫小格兰 。 小格兰还不会走路的时候 , 就会跳舞了 。 ”托尼亚告诉我 。 “酋长年轻的时候 , 跳起舞来也像风 。 不过 , 跟儿子比起来 , 还是差了几分 。 ”
老格兰走过来 , 一把抱起大汗淋漓的小格兰 , 高高地举在空中转了几圈 。 他其实是想把小格兰扛在肩上的 , 只是他们身上招摇烦琐的服饰在碍着路 。 碍路的不光是服饰 , 还有老格兰的赘肉和肚腩 。 放下小格兰的时候 , 老格兰的呼吸已经乱了路数 。
我问托尼亚我可以和这对父子合影吗?托尼亚拉过我来 , 把我介绍给了老格兰 。 “多伦多……中国来的……多年……作家……诊所……听力康复师……” 托尼亚的介绍语速很快 , 似乎想在最短的时间段里尽可能全面地展示我辉煌的一生 , 我突然感觉我在进行着一场急切的求职面谈 。
格兰酋长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 声如洪钟 。 “欢迎你 , 远方来的朋友 , 我们尊贵的客人 。 ”
我想解释我并不远 , 我和他居住在同一个省份之内 , 即使严格按照交通法规限定的速度开车 , 我们之间也只相隔四五个小时的车程 。 可是他没有给我机会 , 他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
“我去过你的国家 , 三次 , 都是我年轻的时候 。 青海 。 ”
我终于明白了 , 格兰酋长的耳膜是一面大网眼的筛子 , 托尼亚内容繁多的介绍词 , 在经过那面筛子时 , 早已被过滤得只剩下一个关键词:中国 。
“塔尔寺 , 我去过很多次 。 那附近有一个很好的藏药医院 , 我跟一个活佛学过半年的藏药 。 我还有一个藏族名字 。 ”
格兰酋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 , 在自己的手心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字 。 我对着阳光非常费劲地看了几遍 , 才看出是“扎西多吉” 。
“我们印第安人的治病理念和藏药医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 ”酋长说 。 “比如我们都相信恶念会在血液中产生毒素 , 灵魂对身体有洁净作用 , 大地长出来的东西是世上最灵的药物 。 ”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 , 扫开一堆乱草 , 拨出一蓬毛茸茸的植物 , 对我说:“比如这个东西 , 在我们的话里叫松鼠尾巴 。 城里人拿它种在花园里 , 陪衬着花 , 当景致看 , 而我们却拿它来做药 。 揉碎了 , 敷在伤口上 , 可以止血消肿 。 小孩子便秘 , 泡茶喝了 , 可以润肠 。 ”
我弯下腰 , 拔下几片叶子来 , 放在手心揉碎了 , 那碎叶子便渗出一丝淡绿色的汁液 。 我低头闻了一闻 , 气味极为清淡 。 秋已经把盛夏的阳光消耗完了 , 北方领土的大部分植物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晚年 , 包括这株松鼠尾巴 。 我拍了拍手 , 那些带着最后生命气息的碎草末无声地落到了生养它最终也埋葬它的泥土之中 。
格兰酋长看了我一眼 , 身子突然矮了下去 。 只见他单膝跪在地上 ,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看上去有点像中国荷包的白布口袋 , 从里边挑出一撮深褐色的东西 , 放在那株失去了几片叶子的松鼠尾巴旁边 。
后来我才知道 , 那东西是烟丝 。
“齐米格唯齐 。 ”格兰酋长闭着眼睛 , 轻轻地说 。
我听懂了这句话 。 托尼亚教过我 , 这是乌吉布唯族人的致谢语 。
“乌吉布唯族人不能浪费大地母亲的馈赠 , 我们从大地取走的 , 我们一定得回馈大地 。 ”酋长说 。
我想起那几片被我揪下揉碎、又当作垃圾随手扔掉的松鼠尾巴叶子 , 深感羞愧 。
日头斜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 北安大略的白昼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 我们辞别托尼亚和格兰酋长 , 踏上了归程 。 回头一望 , 帕瓦的人群和喧闹声已彻底远去了 。 通往桃花源的路曲折漫长 , 走了整整半辈子 , 归程却很短 , 只需要一道弯 。 在一天最后的稀薄光亮里 , 秋虫奋不顾身地朝着车窗扑来 , 我甚至听得见它们的身体在挡风玻璃上撞成一滴滴浅绿色肉酱时发出的声响 。 它们没有脑子 , 也没有眼睛 。 它们只知道一种追求光明的方式 , 那就是奋不顾身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