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张翎:故乡在我的血液中,无论离去还是归来( 五 )


在鼓声的间隙里 , 我听见了歌声 。 其实 , 歌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唱法 , 我甚至不知道把那些声音叫作歌是否妥当 。 没有词 , 只有一些带着大起大落旋律的呼喊 。 那喊声高时若千年雪山的巅峰 , 再上去一个台阶 , 就顶着天了 。 低时却若万丈深潭的潭底 , 再走下去一步 , 就是地心了 。 那声音如强风在天穹和地心之间穿行自如 , 从水滴跳到水滴 , 草尖跳到草尖 , 树梢跳到树梢 , 云层跳到云层 , 没有一种乐谱能记得下这样复杂的旋律 , 没有一种乐理可以捆绑得住那样的强悍和自由 。 世间所有的规矩和道理都是针脚 , 是把人钉在一个实处的 , 可是那声音却从所有的针脚里挣跳出来 。 它与声带无关 , 与喉咙嘴唇舌头无关 , 甚至也与大脑无关 。 它是从心尖生出就直接蹦到世上的 , 没有经过任何一个中间环节的触摸和污染 。 听着听着 , 我觉得脸上微微生痒 , 摸了摸 , 是泪水 , 这才醒悟我的灵魂已经发生过了一场七级地震 。
男人上场了 。
男人们穿的并不都是战袍 , 但衣冠上都多多少少饰了鹰羽 。 男人的手上举着各样的武器和工具 , 他们的祖先就是用这些物件收获食物、保护女人和孩子的 。 男人的舞蹈带着强烈的叙事意味 , 叙述的是自古以来就属于男人的事:祭祖、问天、出征、狩猎、取火、埋葬死者 。 男人的动作强健粗犷 , 男人的表情却甚是冷寡 , 因为男人的话都已经写在手和脚上了 。
女人的面容就鲜活多了 。 女人的衣饰是与战争无关的:五彩的披风 , 绣满了花朵的裙子和衣裙上叮啷作响的佩铃 。 女人不爱讲故事 , 女人的舞蹈是关于天气和情绪的 , 比如阳光 , 比如风 , 再比如快乐 。 托尼亚告诉我:在乌吉布唯族的领地里 , 女孩子长到十岁时 , 母亲就会给她宽大的披风上缝五个佩铃 。 从那以后 , 每一年母亲都会在同一件披风上再添加五个铃铛 , 直到女孩成年 。 所以根据披风上铃铛的数量 , 就能推算出一个女孩子的年龄 。 女孩们穿着缝制着佩铃的披风 , 沿着帕瓦的场地轻盈地行走起舞 , 漫天便都是铃铛的撞击声——那是天籁 。
已经成年的女人穿的是缝着蝴蝶的披风 。 她们的舞步很单调 , 变幻多姿的是她们的手势 。 女人的手和胳膊随意翻动着 , 满场便都是五颜六色的蝴蝶翅翼 。 女人们踢蹋的脚步扬起细碎的沙尘 , 露着牙齿的灿烂笑容让人忍不住想起年成、儿女、原野、树木这一类的话题 , 女人的出场使得声音和色彩突然都浓烈了起来 。
已是秋日了 , 一早来赶帕瓦的人早已著了厚厚的秋衣秋帽 。 可是中午的太阳正正地晒下来的时候 , 就又有了几分回光返照的夏意 。 场上跳舞的和场下观舞的 , 脑门上渐渐地都开始闪亮起来——那是汗珠子 。
最后出场的是孩子 。
孩子们的装饰简单了许多 , 父母都不愿意把太精致的手艺浪费在他们尚未定型的身材上 。 男孩也有鹰羽 , 女孩也有蝴蝶 , 只是这鹰羽不是那鹰羽 , 此蝴蝶远非彼蝴蝶 。 孩子们的年龄有大有小 , 大些的 , 已经到了尴尬的时节了 , 动作表情都有些虚张声势的冷酷 。 小些的 , 还没经历过几场帕瓦 , 舞步还是疏惶无章的 。 最小的几个 , 还在蹒跚学步 , 一上场就哇哇大哭起来 , 惹得场下的人笑得前仰后翻 。
鼓点又响了起来 , 这次就换了节奏 , 极快 。
场上突然跑上来一个矮瘦的男孩 , 在场正中站定了 , 朝众人亮了一个相 , 便跟着鼓点飞快地旋转了起来 。 男孩头戴一顶兽毛战冠 , 眉心悬挂着一片黑黄相间的护额镜 , 身着嫩绿衣装 , 前胸是一排刺猬毛编成的护身 , 后背是一扇硕大的翠绿鹰羽盾牌 , 两个脚踝上各是一串青铜镂花响铃 , 衣服上缝了许多的兽蹄和几何图形 , 因着飞快的舞步 , 细节看得不甚分明 。 无论鼓点如何急切 , 男孩牢牢地胶在鼓点上 , 鼓起脚动 , 鼓落脚止 , 毫厘不差 。 铃声如疾雨抖落一地 , 衣袍若一片绿云 , 被风追得狂飞滥舞 , 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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