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张翎:故乡在我的血液中,无论离去还是归来( 二 )
“我不怕 , 我会带上全副装备 。 ”我打断了那人的话 ,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本苏联小说《勇敢》——那是讲述一群无畏的城市青年人去白龙江流域的蛮荒之地兴建一座新城的故事 。 我至今记得书中有一个叫托尼亚的女子 , 而电话那头的那个人 , 正巧也叫托尼亚 。
我们的车子一路向北行驶了一整个早上和半个下午 , 终于抵达小湍流 , 那个叫托尼亚的印第安女子已经在停车场等候 。 “这就是你们预定的Teepee 。 ”她指了指身后几十米处一片在树林中开辟出来的小空地 。
我看了看空地上竖立着的几顶帐篷 , 暗暗地把它们和我脑子里存留的那些照片作比较 。 我发现实物似乎比印刷品上的样子瘦小了许多——不见得是尺寸上的差异 , 或许仅仅是因为实物的四周有了参照物 。
托尼亚热情地过来帮我们卸后盖箱里的行李 。 她掂了掂我拉杆箱的重量 , 眼神里浮上一丝疑虑 。 “后座上还有睡袋和厚毛毯 。 ”不等她开口 , 我便解释说 。
托尼亚熟练地打开那个用兽骨和兽皮做成的结实套圈 , 掀开了Teepee的门 。 我还没来得及把整个身子探进去 , 就被一样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是从透烟孔里钻进来的风 。 在荒原上漫步的风和从透烟孔里钻进来的风都是狙击手 , 用的却是不同的武器 。 荒原上的风用的是铁掌 , 而透烟孔里钻进来的风用的则是钢针 。 刹那间 , 我觉得身上穿的那件毛衣薄如蝉翼 。 一低头 , 我看见了地上铺的那层厚帆布上 , 蠕爬着三只个头如同小蟑螂的黑蚂蚁 。
“想好了要在这里过夜吗?”托尼亚问我 。
我想回话 , 可是我的话找不到出口 , 我在瑟瑟发抖 , 我的舌头和我的喉咙之间出现了短路 。 理想是美好的 , 现实却很骨感 。 我想起了这阵子很流行的一句话 。
“这附近还有别的住宿吗?”被我抓来当车夫的先生问道 。
“有 。 我家就经营三座木屋客房 。 你们运气好 , 刚好有一处空出来了 , 是最大的 , 离最近的居民点也有五公里 , 非常安静 。 ”我听见了托尼亚如释重负的声音 。
我问了一下价格 , 那是一个足够让我犹豫一个月的数字 , 可是先生决绝地拿过我手里的拉杆箱 , 转身朝车子走去 。 独裁和专横有时也不完全是坏事 , 它能让悬而未决的心情瞬间落地 , 把犹豫踌躇等词语毫不留情地塞回到辞典里去 。
本文插图
又开了很久的车 , 才终于抵达托尼亚的木屋 , 这时天已傍黑 。 我终于明白了在加拿大广囊的北方领土里 , 时间和距离都是按照另外一套法则运行的 。 界定日子的不是时钟和日历 , 而是太阳的起落;而“附近”这个词仅仅代表两个可以连接的点 , 与两点之间的距离长短没有必然的关联 。
托尼亚的木屋坐落在一个山坡上 , 面临一条湖 。 湖水的颜色很深 , 稍后当我们从木屋的窗口再次看到它时 , 它已经化为了一汪浓腻的墨汁 。 在此刻一息尚存的光线中 , 湖滩上的鹅卵石在灰白黄之间举棋不定地变换着颜色 。 “等到明天天大亮了 , 你们可以在湖滩上散散步 。 你们会发现那些石头不全是石头 , 有些是野鹅的蛋 。 尽量不要搬动它们 , 还是照着神灵最初把它们摆置在那里的样子为好 。 ”托尼亚说 。
托尼亚的木屋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木屋” , 屋里屋外一切用具全部都是原木建成 。 桌椅柜子的四角雕着各样飞禽走兽 , 有鹰有熊有狼也有狗 。 它们或是飞 , 或是爬 , 或是跑 , 或是跳 , 各居一态 , 极少重样 。 刀下得很深 , 却几乎没有修改磨饰的痕迹 , 姿势神态古朴生动 。 客厅的正墙上挂着一幅水粉画 , 留白很多 , 颜色却很少 , 有些类似中国的水墨 。 画面上是一个印第安老人 , 脸上是千层饼一样烦琐深重的皱纹 , 手上也是 。 老人举着一支火把 , 火不大 , 刚够在脸的轮廓上抹下一层朦胧模糊的亮光 。 画的下角写着一行英文字:“Even the best technology needs a spirit to carry it.”(即使是最高级的科技也需要一个承载它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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