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张翎:故乡在我的血液中,无论离去还是归来( 三 )


我盯着那张画看了很久 。 那张千层饼一样的脸隐隐提醒我另外一个熟悉的人 , 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是谁 。 名字是在早上醒来时毫无预兆地跳进我的脑子的 , 那时我早已放弃了追究 。
甘地 。 那张脸让我想起了圣雄甘地 。
卸下行李 , 煮上沏茶的水 , 天就全黑了 。 夜晚的世界和白天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地 , 各自臣服于各自的主人 。 白天的世界里竭力彰显的那些事 , 夜晚的世界却在抵死遮掩 。 可是夜晚的手法并不高明 , 到处都是破绽 。 夜晚藏得住的只是形状 , 夜晚却藏不住声音 。 夜晚把一切形体都转化成了声音 , 千倍百倍地放大了 , 扔掷在人的耳膜上 。 夜晚的一切声响都让人联想起海啸之前的风雨 , 还有兵马行进 , 或者铁器相撞 。
压在那一切充满了杀气的声响之上的 , 是林涛 。 对于一个在江南都市出生长大的人来说 , 林涛是一个只在《林海雪原》之类的书籍里见过的名词 。 我的眼睛认识它 , 而我的耳朵却对它全然陌生 。 可在那天夜里 , 我才第一次体验到林涛其实是一串不明来源、不知去处、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的闷雷 , 它一轮又一轮地从屋顶碾过 , 带着无法安抚、不可遏制的怒气 。 那座白天看起来无比结实敦厚的木屋 , 夜晚却突然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纸房子 , 而我 , 也似乎随时要被坍塌的木料压成齑粉 。
我掀开窗上的厚布帘 , 朝外看去 。 夜空阴郁 , 浓云密布 , 公路完全不在可视的范围之中 。 不仅是因为光线 , 也是因为距离 , 因为公路和托尼亚的木屋之间 , 相隔着一条蜿蜒漫长、在白天看来都显得边界模糊的小路 , 而小路此刻已经被黑暗彻底吞噬 。 唯一在这黑布一样的夜色中撕出一个极小的洞眼的 , 是我们停泊在几步之外的面包车上的自动定位灯 。 那一明一灭的小红点 , 把我们的行踪暴露给了外边的世界——人的世界 , 还有野兽的世界 。
“这里离最近的居民点 , 也有五公里的路程 。 ”我想起了托尼亚说的话 。 这句话有两种解释 , 白天的和夜里的 。 白天的解释复杂多元一些 , 比如世外桃源、远离尘嚣、返璞归真……而夜晚的解释相对简单 , 它仅仅意味着危险 。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
我打开厨房的每一个抽屉 , 疯狂地寻找着所有能找到的大大小小的刀:切菜的、剁肉的、割牛排的、削土豆的、剔肉骨头的……把它们一一插在门上和窗上任何一个有可能被破入的锁圈中 , 然后把手机搁到了911报警电话的页面上 。 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最近的警察局也在十五分钟车程之外 。 十五分钟里 , 要发生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而没发生的 , 还有许多时间发生 。 平生第一次 , 我懊恼起心血来潮做下的决定 。
终于把所有的门窗都插上了刀子——幸好托尼亚为这个住所置备了可供一个连队使用的餐具 , 我们终于惊魂未定地坐下来 , 吃微波炉里热出来的盒饭 。 吃完了 , 我端着热茶 , 坐在沙发上 , 隔着玻璃天窗 , 端详着头顶那块黑洞洞的天 。 突然 , 我差一点惊跳起来:我发现天窗上方出现了几块先前不曾见过的光团 。 那光是清冷的 , 接近于水银 , 界限清晰 , 完全没有拖泥带水的毛边 , 像灯 , 又不完全像灯 。 过了一会儿 , 我才猛然醒悟过来:那是从破碎了的云层里钻出来的星星 。 那光亮、那形状、那色调 , 皆与都市里的星星有着巨大的不同 , 你甚至很难联想:这两者其实是浩大天穹里的同胞手足 。 把它们与都市里那些猥琐黯淡的同类区分开来的 , 其实只是一片未曾受过污染的纯净大气层 。 至此我才懂了星斗如炬这一词语的真正含义 。
原以为这一连串风声鹤唳的经历会让我失眠 , 没想到一沾枕头我居然毫无过度地睡着了 , 可见疲乏的力量是巨大的 , 即使恐惧也无法与它匹敌 。 眼睛一睁 , 已是次日早晨 。 掀开窗帘 , 阳光攒足了劲道冲进来 , 差点将我撞了一个趔趄 。 屋外树林的颜色 , 又比前一天浓腻了一层 。 这样纷繁交错的色彩 , 是安大略秋天常见的风景 , 只是和都市里的树木相比 , 这里的树木又有些不同——前者是水粉 , 后者则是油画 。 风安宁了 , 门前的湖水仿佛已在昨夜的喧嚣中喊哑了嗓子 , 此刻只是静默无声地流淌着 。 除了偶尔几声鸟啼 , 一切似乎都是默片电影中的场景 。 想起昨夜在门窗上插的那些刀具 , 我不禁哑然失笑——笑的是自己的愚蠢 。 都市的思维方式 , 在这里遭遇了意外的颠覆 。 对这片还没有被现代文明踩践得太深的蛮荒之地来说 , 凶杀、抢劫、劫持之类的概念 , 都是外语词典里的生词 。 上帝的手指在这块地盘上画了一个圈 , 这里就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世外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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