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张翎:故乡在我的血液中,无论离去还是归来( 四 )


托尼亚开车过来引领我们去参加部落的帕瓦集会 。 帕瓦是印第安人的户外社交歌舞聚会 , 通常在夏季 , 有时也延伸到秋季——如果天不太冷的话 。 有点像中国的集市庙会 , 但也不全像 , 因为帕瓦除了庙会特有的喧闹之外 , 还有着庙会所不具备的肃穆——因为帕瓦也是印第安人祭祖谢恩的日子 。 一乡有帕瓦 , 四乡的人都会赶来瞧热闹 。 在地广人稀的北安大略领土上 , 帕瓦是平日里居住得极为分散的乡人们见面、叙旧、购物、显摆服饰的难得机会 , 一场帕瓦能叫沉寂一年的土地突然涌出生气 。
虽然一路上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和定力 , 可是一到现场我立即陷入了多年来逛商场集市时形成的恶习:在第一个摊位上我就几乎花完了我的全部预算 。 我买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把鹰羽做成的扇子 , 羽毛已被修饰齐整 , 染成明艳的宝蓝——这是我唯一不喜欢的地方 。 其实我更愿意那些羽毛以它们原本的颜色和形状面世 , 也许没那么明丽 , 也许会参差不齐 , 但却更能让我想起雄鹰而不是孔雀或者山鸡 。 扇坠是一个木刻的鹰头 , 阴冷刁狠的样子 , 很是传神 。 这是一件奇特的饰物 , 后来我把它送给了一位文友 。 我的手指缝不紧 , 用我母亲的话来说 , 我是守不住好东西的 , 我总会忍不住把它们转送给别人 , 通常只是为了赢得一个欣赏和默契的眼神 。 鹰在印第安文化里占据很特殊的位置 , 因为印第安人认为 , 鹰飞在天上 , 是和造物主最接近的物种 。 鹰代表勇敢 , 所以印第安男人的传统战袍上 , 都饰有鹰羽 。 许多帕瓦仪式 , 都以鹰羽舞开场 。
这个帕瓦集会上 , 我就有幸看到了鹰羽舞 。 舞队是由部落里选出来的四个最强壮的男人组成 。 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姿势和动作 , 将一根在空中飘舞的鹰羽收入手中 。 鹰羽是勇士的亡灵 , 它在空中缓缓飞舞 , 迟迟不肯落地 , 仿佛在叙述着不羁 , 又仿佛在喟叹着不甘 。 当它终于落入一位穿着战袍的男人手中时 , 亡灵漫长的流浪之旅终于完结 , 它回到了它应该归属的人和土地中间 。 整个舞蹈过程中 , 所有的观众都静默肃立 , 风过无声 。 我突生感叹:世间最打动人的歌舞 , 从来都是关于战争而不是关于和平的 , 可见我们的血液中对勇敢的渴求 , 远远超过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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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瓦会场上有个舞台 , 是用松枝和帆布搭成的 , 结实 , 却不张扬 , 甚至有几分简陋 。 有人走上台来 , 就着麦克风 , 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 众人就知道那是帕瓦的开场 。 托尼亚扯了扯我的袖子 , 告诉我台上那人是酋长格兰 。 当然 , 酋长已经不是几百年前的那种酋长了 。 托尼亚说现在的酋长都是按了大城市那一套竞选方法民主推举出来的——都市文明早已在这里插上了一脚 。 所以这位名叫格兰的酋长虽然穿着烦琐的兽皮鹰羽古衣 , 说的却是现代人的话 , 一遍英语 , 一遍乌吉布唯语(印第安民族的一个分支) 。 他谢过天 , 谢过地 , 谢过日头月亮星星 , 谢过四季 , 谢过八方的来风和雨水 , 谢过空中地上的各样飞鸟鱼兽 , 谢过年成 , 谢过左邻右舍……那洋洋洒洒的一串祝谢 , 记录下来 , 就是一首带着天然韵脚、抑扬顿挫、神采飞扬的长诗 。 我悄悄问托尼亚格兰酋长受过什么程度的教育?托尼亚看了我一眼 , 目光中似有隐隐的愠意 。 “我们印第安人的祝祷词 , 都是从心尖涌到头尖的 , 不需要书本 。 ”她说 。
接着便响起了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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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
捶鼓的是八个脸上抹了花纹的壮汉 , 围着一面兽皮大鼓而坐 。 看不出是谁领的头 , 鼓点响的时候 , 就齐齐地响了 。 鼓点落的时候 , 也是齐齐地落了 。 鼓点很慢 , 鼓槌落到鼓面 , 不过是序幕 。 鼓点留在鼓皮上那一阵阵的震颤 , 才是高潮 。 那震颤不像是从鼓和槌而来的 , 却像是千军万马纷踏而至的脚步声 , 也像是暴雨来临之前压着地面滚过来的雷 , 我的心跟着那鼓点在胸腔里狂跳不已 。 “热血沸腾”是一句在某个年代被用滥了的成语 , 可是那天我的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那四个字 。 我的血潜伏在身体的深处 , 在江南阴湿空气的压制下冷冷地观望了半辈子 , 可是那天却如黑风恶浪 , 急切地要在北方的天空下寻求一个决堤的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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