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生|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六 )
这就是在诸多西方音乐家中 , 格非为什么要选择德彪西的缘由 。 法国天才音乐家德彪西(1862-1918)出身寒微 , 奠基期曾深受穆索尔斯基为代表的俄国民间音乐影响 , 东方民族的奇怪音阶曾引发他极大兴趣 。 后来 , 除了与印象派画家、诗人交游 , 德国音乐家瓦格纳以狂烈的浪漫主义风格震撼了他 , 只是在听了同时代作曲家萨蒂简洁、静谧的《玄秘曲》后 , 他才毅然告别了瓦格纳 。 小说特意设置了一个细节 , 在众人谈论德彪西《意象集2》那首月光曲子的译法时 , 是楚云一锤定音 , 赞成将之译为“月落荒寺” 。 其实 , 德彪西前期在贝加莫组曲里也写过月光 , 只是听起来虚实对比过于强烈 , 变化也过于繁复 。 作为其晚期成熟作品 , 《月落荒寺》则显得宁寂、神秘 , 有时极慢、极无力 , 有时突然就流畅起来 , 停顿处带点儿挑衅 , 跳跃时又传递出明亮、暖意 , 全曲不时会穿插富于浓厚东方韵味的乐句 , 不免令人联想起“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唐人意境 。
无奈者 , 如今这年月 , 即便寒山寺夜半响起钟声 , 枫桥边也不会有客船来泊了 。 201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 , 格非谈及《隐身衣》时曾说过 ,“古典音乐跟精神生活 , 是一个象征性的关系” 。 此番取“月落荒寺”为新著命名 , 可见格非心思之惆怅与隐微 , 这一意象 , 既是对东方文化精神的礼赞、怀想 , 也是对古老文明失落所发出的一声幽远的喟叹!
孩子、母亲与中年本末
格非属于这样的作家 , 他用心塑造了什么人物 , 就会立刻爱上他们 。 这种爱有时显得霸道 , 假如你不爱 , 他还会“跟你急” 。 叙事上一向讲究、严密 , 常使人觉得谈论这位写作教授的作品 , 很难越出其布控的防线 , 所以 , 虽读过他大部分小说 , 除华东师大研讨《山河入梦》时发了个言 , 我还从未写过他的评论 。 这次接受《文学报》约稿的动因之一 , 是被《月落荒寺》第55节林宜生冒出的一个念头打动了: “他愿意这个世界 , 为他们变得更好 。 ”
他们是谁?是孩子 。 新世纪以来 , 随着各类培训机构雨后春笋般冒出 , 林宜生咸鱼翻身 , 他辗转各地授课 , 钱赚得不少 , 生活圈子却不大:大学同学、艺术策展人周德坤 , 住在CBD顶层公寓 , 自谓已实现“在资产阶级头上拉屎撒尿”的人生理想 , 其妻陈渺儿则沉溺于炒股和收养流浪狗;失意官员李绍基 , 写毛笔字、玩茶道、逛寺庙、抄经、看美国大片、养热带鱼 , 换着花样来“排解心中的郁闷” , 妻子曾静搬出“先祖”曾国藩的励志故事也不顶用;还有爱抢单付账的查海立 , 体态风骚的赵蓉蓉 , 骨灰级发烧友、乐评人杨庆棠 , 哪个人身上没有一打故事?但小说在篇幅上却采取了“三三制” , 林宜生与楚云、与孩子、与朋友圈三条线交织叙述 , 每部分大致各占三分之一 。
儿子伯远是林教授的心病 。 按妈妈“快乐成长”的教育理念 , 伯远和他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好友贺胖子轮流占据着全班成绩末二位 。 前妻出轨加拿大人一去不返后 , 深深依恋和崇拜着母亲的儿子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小说仅用了两个细节:1 , “他夸张地用力咀嚼牛排 , 把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又吃了进去 , 嗓子里吼吼有声”;2 , “凌晨三点 , 儿子穿着一条平角短裤 , 推开门 , 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 他在黑暗中迟疑了好一会 , 终于对宜生道:‘是不是 ,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 ?”用白描写出人物心理之极限 , 可谓四两拨千斤 。 一个细节悲催 , 另一个细节瘆人 , 可想这对父子将经历怎样的煎熬 。
林宜生对孩子世界是悉心留意的 。 一次 , 听李绍基女儿莎莎弹一首童谣 , 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那支《土地革命歌》 , 1980年代恢复原歌词《雅各兄弟》 , 现在却变成了《两只老虎》无厘头 , 林宜生心想 , “正是在歌词的数度变换中 , 这个世界在加速失重 。 ” 世界的失重 , 放大了孩子与大人的摩擦、矛盾、张力 , 无数难以料想的“麻烦”刺激着大人、孩子的神经 , 有时让人心力交瘁 , 有时又令人啼笑皆非 。 贺胖子破解密码打开父亲电脑的一个文件夹 , 近两百个性爱视频 , 几乎使他“一夜之间获知了成人世界的全部秘密 ” , 遂在学校酿成一起毛片传播事件 , 以致那位领导着一个智能人攻关团队的海归科学家 , “有很长一段时间 , 始终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