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生|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四 )
音乐情境与东方化
思索和静守的日子是忧郁而快乐的 。 许多无名思绪涌上来 , 许多人的命运在想象中被修改 , 许多话语在喋喋不休中相互抵消 , 消失与重现盘桓于记忆 , 繁华与落寞交替升起 , 大脑以扳道岔的形式吃力地运转 , 在时间的注视中 , 自己的影子拖曳得越来越长 , 越来越朦胧 , 直到什么也看不清时 , 生活的喘息声便会真实地传来 。 “暧昧的静默像湍急的河流” , 键盘的呼吸却均匀沉稳 , 当文学触角伸向时代和自我的裂隙 , 格非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音乐 。 七年 , 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 , 在营造自己的小说世界时 , 陪伴着格非 , 回旋在他耳畔的一直不缺乏音乐 。 身为一名资深发烧友 , 音乐作为素材进入他作品 , 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 。 但这次有点不一样 , 他好像搬动了整个京城的“地下”音乐世界 。 《隐身衣》诸多小节标题直接起名为KT88、奶妈碟、AUTOGRAPH、莲12、300B等音乐器材 , 胆机、音箱、功放、线材、电阻、电容、唱针等非故事语汇 , 不时在叙述针脚中翘起 。 写到发烧友群体 , 有那么多巴赫迷、瓦格纳迷、卡萨尔斯迷冒出来 , “贝多芬、莫扎特都羞于出口” , “要谈就谈更冷僻的泰勒曼、马勒或者维奥蒂” 。 崔师傅沉醉其中 , 把这个圈子“想象成一个秘密的大同世界” , 他认为世界出了问题的一个显著征兆是 , 人们竟然用顶级音响听“给我一杯忘情水” 。 你别说 , 崔师傅的精神趣味和文化敏感 , 实在比一些有钱、有势、有知识的俗物强得太多 , 夏虫不可语冰 , 他有理由瞧不起这个社会 , “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 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 。 ”
《隐身衣》借白律师之口把崔师傅的“大同梦”抢白了一顿 。 崔师傅并没有被说服 。 到《月落荒寺》里 , 循林宜生所思 , 作者继续推进关于“音乐乌托邦”的思考 , “这个被音乐提纯的瞬间 , 所呈现的正是存在的奥秘:一种无差别的自由、安宁和欢愉” 。格非意识到 , 音乐所创造的无差别境界 , 作为一个被提纯的“瞬间” , 一种真实存在的“乌托邦瞬间” , 虽然短暂 , 却具有永恒的召唤意义 , 这是其魅惑力所在 。 而现实中的发烧友却五花八门 , 各种人品、趣味差别还在其次 , 阶层区隔就更厉害了 。 瞧吧 , 被《隐身衣》显影的那些人 , 制作、买卖器材的 , 经常去平安里电子市场淘货的 , 到《月落荒寺》中真的“隐身” , 一个也见不着了 。 做器材的人需要听音乐 , 听音乐的人却不需要做器材 , 后者眼里基本意识不到“那些人”的存在 。 手艺人的“缺席”再度提示人们:“这个社会的堕落 , 正是从蓄意践踏手艺人开始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音乐雅集的如期举行 , 不影响高、中端人士在乐声中陶醉、感动 。 中秋之夜 , 圆明园荒寺边 , 城中村背后一片清幽之地 , 终于响起了德彪西那曲《月落荒寺》:
“当舒缓优美的钢琴声从黑暗里传来时 , 躁动和喧响很快就安静下来 。 湖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轻岚 , 秋荷叠翠 , 烟波浩渺 , 杳然不知际涯……无论平日里是踌躇满志、左右逢源 , 还是挣扎在耻辱、失败和无望的泥潭里艰辛度日 , 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同一片月色溶溶的夜空 , 静默不语 , 若有所思 。 这一刻 , 时间像是停顿下来 ,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对立和障碍都消失了 。 唯有音乐在继续 。 ”
不用语词 , 废除一切观念 , 琴声仍会在起伏、跳荡、幻变、暗示中源源不断地袭来 , 敲响所有在静默中迎向它的耳朵 。 《隐身衣》里 , 连那位走上了黑道的楚云哥哥 , 也能在试听中悟出点门道 。 为妹妹接收音响器材时 , 崔师傅与他有这样一段对话:
“德彪西?我刚说过 , 萨蒂的学生啊……”“别见怪 。 我是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 。 ”从语调上看 , 丁采臣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转 , “我们现在正在听的这首曲子 , 叫什么名字?”“《玄秘曲》 。 ”“是不是有一层雾裹着?”是的 , 是有层“雾” , 有个“玄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