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生|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三 )
其四 , 两部小说还具有内在对称性 。 《隐身衣》采用崔师傅第一人称叙述 , 《月落荒寺》采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 , 即叙述人并非全知 , 故小说并不直接涉及或只通过转述才涉及其他人物的意识活动 , 唯对主人公林宜生才采用主观心理描写 , 如“林宜生内心一阵暗喜” , “他眼前闪现儿子酣睡的画面” , 宜生“忽然想起来” , 他“有时觉得”或“立刻意识到”等等 。 对深谙叙事学原理的格非来讲 , 这一视角“限制”说明什么?只能说明 , 尽管两件作品运用了不同叙事人称和视点 , 但在下意识中 , 《隐身衣》的叙事“目光”一直延宕着 , 并不时出没在《月落荒寺》之中 , 或者干脆说 , 林宜生就是另一个崔师傅 , 他们其实是同一镜像的投射:他们都有一技之长;都属于温厚、勤谨、纯良之辈;都经历过妻子的背叛和离异;都被自己的至亲(母亲或姐姐)伤害;也都在经济窘迫时不得不设法讨还欠账;甚至在两部小说的尾声 , 还分别出现了他们给亲人去“扫墓”的情景 。 虽然一个是大学教授 , 一个是底层手艺人 , 圈子不同、阅历不同、兴趣也不同 , 从没有机会发生交集 , 但人世的荒凉、心灵的折磨、接受命运的卑微勇气 , 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精神上互相对称的兄弟 。
本文所谓的同故事文法 , 并非西方叙事学里的“同故事叙述” , 为避免混淆 , 不妨称之为 “故事互嵌法” 。 故事互嵌又不同于一般的互文性 。“互文性”指的是文本间性关系 , 即通过话语因子的引用、汲取、交织、参照、转换、改造而形成不同文本之间的交互影响和对话性 。 一如克里斯蒂娃所说:“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文本的镶嵌品那样构成 , 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转化 。 ”互文性表明 , 在符号学层面 , 任何书写都与传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比如 , 你完全可以认为格非小说和博尔赫斯、卡佛、鲁迅、施蜇存、李贺、庄子、曹雪芹、兰陵笑笑生等存在互文性 , 但你却不能把《隐身衣》和《月落荒寺》归入互文性 , 因为两者不但拥有同一个女性重心 , 属于同一条叙事脉络 , 而且它们压根儿就是同一个故事 。故事互嵌法 , 就是在时间、主题、人物、细节、调性、情境等各个层面 , 把两部看似相互独立的小说严丝合缝地织为一体 。 自由地、不露痕迹地 , 收集和归拢散落的经验 , 突破一次性书写的视点局限 , 将阴面与阳面、明线与暗线、省略与追叙统一起来 , 从而让世界的相对完整性逸出观念设计得以一步步呈现 , 这使故事互嵌不得不践行一种特别需要耐心和工匠精神的写作伦理 。
“技可进乎道 , 艺可通乎神 。 ”(魏源)考虑到《月落荒寺》是时隔七年再倒着延伸为《隐身衣》前史的 , 我们不得不叹服作者叙事手艺之精湛和细腻 。 从已经写好的作品中抽出一个人、一条线、一个念头 , 再写出另一个故事也许并不难 , 难的是将两部异型作品无缝对接地合为一体 , 这就像玩一个难度系数颇高的拼图游戏 , 一着不慎 , 就会前功尽弃 。
《月落荒寺》这种写法的确冒险 , 其成功几率可以说很小 。 七年前 , 在《隐身衣》中埋下伏笔时 , 格非肯定想不到 , 还有这样一部“孪生”作品在等着分娩 。 “伏笔”的潜在势能和吞吐力如此巨大、神奇 , 细想之下 , 怕是连作者自己也会感到惊讶 。 当然 , 《月落荒寺》和《隐身衣》的同故事性 , 是“故事互嵌法”生产出来的结果 。 在找不到总体性表达形式的时刻 , 让故事、人物、主题 , 自然而然地分泌 , 不断地溢出 , 不断地脱胎 , 不断地生育 , 以构成一幅流动的、富于质感和完美统一性的日常生活图像 , 使小说和现实的博弈 , 进入了一个很微妙的阶段 。
【林宜生|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在这个意义上 , 我们不妨认为 ,故事互嵌法的出现 , 既意味着当代小说总体性叙述的危机 , 同时又体现出一种在总体性失却的情况下 , 中国作家仍在迂回地发掘着某种总体性叙述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