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生|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七 )


孩子是父母最大的软肋 。 人到中年 , 无论庸常还是迂阔 , 焦灼还是得意 , 怯懦颓丧还是愤世嫉俗 , 苦涩无趣还是兴致勃勃 , 孩子的一点动静 , 立马可以把大人们从一切伤感、玄谈、放浪中拉回来 。 逆境、历练和有效照顾 , 当然也会使孩子成长得出其不意 。 从逐步适应楚云陪伴到英语补习、早恋、失恋 , 再到留学中途约女友一同返京 , 得知自己从北美寄给楚云阿姨的CD唱片已无人拆封 , 伯远居然叹口气对父亲说 , “咱俩彼此彼此 。 算是同病相怜吧 。 ”“见父亲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 , 伯远随即补充道 , “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玩失踪的 , 也不是只有楚云阿姨一个人啊” 。 原来蓝婉希莫名生气 , 孤身回国了 。 对林教授而言 , 这种来自儿子的朋友般宽慰 , 实在难得之极 。 此后“一天早上 , 林宜生骑自行车去学校 , 远远地看见伯远和婉希手拉手 , 正从小区大门进来 。 林宜生假装没有看见他们 , 想从他们身旁疾驶而过 , 倒是蓝婉希落落大方冲着他喊了一声‘叔叔好’ 。 ” 正是这一声“叔叔好” , 让“他愿意这个世界 , 为他们变得更好 ” 。 林教授一路笑眯眯的 , 自行车越骑越轻快 , 此时此刻 , 兰波所谓“真正的生活缺席了” , 还有平时中了蛊似乎信服的萨特那套生存哲学 , 显得是那么遥远而苍白 。
“中年以来 , 伤于哀乐 。 ”(谢安)上有老 , 下有小 , 疲于奔命 , 难以自处 , 满眼望去 , 生命一片荒芜 。 “这世界已经太老 。 说不上好 , 也说不上不好 。 活着就是维持。 ”如同茶社里那棵百年垂柳 , “长满树瘤和藓衣的枝干上绑着四五个白色的树袋液 , 通过细细的塑料软管和针头 , 向树身输送营养 。 看上去 , 这棵老树就像一个浑身插满了管子、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 , 正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活气逼出来” 。 一阵风过 , “一声寡淡的叹息 。 ”如果没有孩子 , 没有代际抚育责任 , 没有那些鲜活生命的闹腾 , 中年失眠、抑郁 , 光靠吃药是难以缓解的 , 就像安大夫告诫林宜生:“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发疯 , 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 , 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这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 。 ” 安医生不知道的是 , 命运的风筝线其实牢牢攥在孩子们手里 。 与此相较 , 前妻以“自由”为名义的背叛、羞辱 , 教研室主任的可笑、猥琐 , 李绍基仕途得志不得志 , 杨庆棠是不是同性恋 , 周德坤与赵蓉蓉的偷情史 , 自己差一点没禁住赵蓉蓉撩拨的羞愧感 , 诸如此类 , 刹那间变得无足轻重 , 仿佛戏园子散场后留下一地纸屑、烟头、瓜子皮 。
不用嘲讽 , 不用夸张 , 也不用尖厉批判 , 手持内窥镜省察一代中年人 , 一切呈现是那么真实、恰如其分 , 而作者对知识分子自我和当下中产阶级生活的倦怠感、失望感和厌恶感 , 几乎冒出了纸面 。 小说中最刺痛人的一幕是 , 佣人老宋喂错东西 , 德坤家的宠物狗小海死了 , 陈渺儿心如刀绞 , 命令老宋立马卷铺盖走人 , 为了要回工钱 , 老宋丈夫被逼下跪 , 僵持之下 , 他“把心一横 , 说了声‘也罢’ , 斜着身子 , 拖着一条残腿 , 跪在地上 , 恭恭敬敬地朝着小海的灵位磕了三个头 。 等到他站起身 , 已是老泪纵横 。 ”一声锐利的尖音 , 划破夜空 , 中产世界的苍白月色倾泻而下 。
《隐身衣》《月落荒寺》实际上写到了三代人 。 伯远、贺胖子、蓝婉希一代是“90后” , 崔师傅、辉哥、林宜生及其朋友圈大体属“60后”(楚云例外 , 应为“70后”) , 再往上一代就是“30后”或“40后”了 。 小说勾勒的三位老一辈母亲形象 , 着墨不多 , 却过目难忘 。 楚云养母仁义、果敢 , 为了不拖累孩子 , 缠绵病榻五年后服药自尽 , 临终前交代辉哥:“既然我们当初收留了她 , 她就是你的亲妹妹 。 你们兄妹俩 , 无论如何不能再在一张床上睡觉 。 ”其时楚云才八岁 。 崔师傅已故母亲如民间智者化身 , 多年前 , 当崔喜滋滋把前妻玉芬领回家 , 母亲就笑着预言“你这个婆娘 , 多半是替别人娶的 。 ”崔不解、逼问 , 她轻叹一声说:“穷人凭运气 , 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 。 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 。 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 , 这个女人 , 你也就是过一过手罢了 。 临了 , 她还得去她该去的地方 。 ”看着儿子目瞪口呆的样子 , 继而劝慰道:“孩子啊 , 能够过过手 , 也是咱家上辈子积下的福分啊 。 你说说 , 人所能有的最好的东西 , 是什么呀?是命 , 对不对?可你就是成天把命抓在手里 , 紧紧地攥着 , 临了 , 还得要撒手 , 对不对?”林宜生母亲倒是识文断字 , 语文教师出身 , 晚年却歇斯底里发作 , 盘剥着儿子的孝心 , 在养老院里不断给学校写信 , 检举儿子“腐化变质” , 收受学生送来的小米、香菇和木耳 。 三位母亲 , 一位悲凉、激越 , 戛然而止;一位舒缓、通达、智慧 , 未卜先知;还有一位则狂暴、愤怒 , 以诅咒、发泄为快事 。 她们就像三小节奇特的乐句 , 嵌在儿女们人生的曲谱里 。 幸或不幸 , 都是命运的馈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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