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葛晓音:做人·读诗·治学——《程千帆古诗讲录》读后( 三 )


二是将多首同题或同类的诗作放在一起 , 在比较之下见出思路变化和水平高低 , 例如讲王勃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没有表现离别的悲伤 , 这种“翻案基于对生活有独特的认识” , 然后接连举出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 , 我言秋日胜春朝”如何翻宋玉《九辩》的案;苏轼〔浣溪沙〕“休将白发唱黄鸡”如何翻白居易《醉歌·示伎人商玲珑》的案 , 由此说明“任何一个文学家都是根据自己对生活的体验来表现人生”(同上 , 第31页) 。 又如讲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的一组登慈恩寺塔诗(同上 , 第287页),不但通过比较这几位诗人的不同创作角度 , 道出杜甫诗在思想艺术上均高于众作的原因 , 还联系刘长卿、章八元、梅尧臣、王安石、苏轼等几首登高俯瞰的诗 , 在《岁寒堂诗话》和《介存斋论词杂著》等评论的基础上进一步阐述如何看前人诗歌“用意之工有深浅” , 并联系苏轼的个性 , 说明为什么前人说他的诗词“苦不经意”“失之易也” , 最后令人信服地指出:“研究文学的一个重要方法是比较 , 分析要具体 , 判断要准确 。 ”(同上 , 第288页)
《古诗讲录》这门课更是将题材和主题相近的诗歌分成十类 , 帮助学生通过精选的例诗 , 对不同时代不同诗人的不同艺术表现进行系统的比较 , 这样做的用心正如先生所说:“要记得许多诗 , 要经常用各种诗的意境、情节、技巧相互比较 , 你就丰富了 。 ”(同上 , 第197页)这两种“以诗论诗”的方法都从不同角度为学生做出了具体分析的示范 。

由以上讲诗的方法可以看出 , 由于先生工于古诗创作 , 又通古贯今 , 评诗眼光往往与众不同 。 他对文本的解读 , 极少像当今的赏析文章那样从头到尾平均用力 , 而是常能由关键的几句诗 , 或者该诗的某一特点引申出一个道理 , 这在全书中随处可见 , 例如讲《白头吟》“竹竿何袅袅 , 鱼尾何簁簁”两句时 , 指出“形象思维也有其逻辑过程 , 抽象思维有助于形象的塑造” , “议论、抽象思维也可用形象思维来表达”(同上 , 第10页) , 不但打破了学界常把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对立凝固化的认识误区 , 而且启发人想到比兴本身所包含的逻辑思维过程 。 讲《陌上桑》中虚写罗敷美貌的手法给读者留下的联想余地时 , 从字、画中的空白、间隙 , 说到苏轼《续丽人行》中“画工欲画无穷意 , 背立东风初破睡” , 以及刘禹锡〔杨柳枝〕“美人楼上斗腰支”的描写 , 从而说明“文学作品不能只描写形象 , 还要描写形象以外的、形象本身不能表达的东西”(同上 , 第12页) 。 讲“苏武诗”“结发为夫妻”时 , 则进一步分析“诗的拙与巧的关系” , 拙就是“把人所共知的事情或道理朴实地写出来 , 很有分量” , 并要求读诗的人“既能欣赏华美工巧的 , 也会欣赏质朴笨拙的 , 这叫会欣赏异量之美”(同上 , 第17页) 。 再如讲到繁钦的《定情诗》时 , 提出怎样看诗歌描写动作 , 认为动作能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个性 , 表示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 , 而判断动作是否写得好 , 有三个条件:“1.是不可重复的 。 2.是不可代替的 。 3.是不可混淆的 。 ”并各举李端和刘禹锡的两首诗让学生看唐诗怎样写动作(同上 , 第21-22页) 。 凡此种种 , 都从多方面给学生提点了读诗的窍门 。
由于先生对作品的具体分析从不限于此诗 , 而是时时围绕着诗歌创作的许多根本问题 , 这就使他的讲诗处处触着悟性 , 小到一个字一句诗的评价 , 大到作家之间的继承关系 , 常能独出手眼 。 如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柳叶鸣蜩绿暗”中“绿”字之佳 , 已有定评 , 先生却认为并不是王安石最好的“绿”字 , 倒是他的《寄吴氏女子》中“除却春风沙际绿”要更好一些 , 因为“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用如动词 , “沙际绿”这里的‘绿’也是动词 , “但却是春风变成了绿色 , 这个想法更新奇一些” , 而陈与义的《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中“睡起苕溪绿向东”的“绿”是可以与之媲美的(同上 , 第172页) 。 这类独见也常见于先生对作家的评论 , 如他讲黄山谷 , 不因循“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的陈说 , 而是指出黄诗“构思很别致” , “句子构造有时很特殊 , 用意很深 , 跳跃性较大 , 但又不同于李贺 。 在律诗方面学李义山 , 间接地受李贺的影响” 。 先生曾指出李贺“是一个不可重复的诗人” , “艺术上过于敏锐的跳跃 , 想象常常超过一般人理解的程度”(同上 , 第160页) , 所以虽然“首先发现他(黄山谷)学李义山的是曾国藩”(同上 , 第170页) , 但只有注意到李贺、李商隐在诗歌的跳跃性方面一脉相承的特点 , 才会赞同曾国藩的说法 , 并看出黄山谷与李贺的间接关系 。 每当读到这类新见 , 都不能不由衷地叹服先生的功力之深 , 以及艺术感受之敏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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