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院校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将走向何方?( 二 )

二本院校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将走向何方?
龙洞的年轻人伟福是春艳的师兄 , 同样是我《大学语文》课上的学生 , 但我对他课堂的表现 , 已没有多少印象 。 他早春艳一届 , 提前一年在龙洞安家 。 在居留龙洞的学生群中 , 伟福是个神奇的存在 , 他独特的名声 , 在校友中间悄悄流传 , 每一个即将在龙洞租房的毕业生 , 都会被告知应该先去看看伟福的房间 。从外表看 , 他的住处和别的地方比较起来 , 实在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 只有进入房间 , 才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打开门 , 一处温馨、精致、拙朴、整洁、洋溢着美和秩序的空间 , 突然出现 , 和城中村黯淡的巷子、巷子的无序、粗陋、敷衍构成了惊人的对比 。 尽管房间没有开阔的窗户、阳台 , 整体空间显得压抑、逼仄 , 但恰是这份得体、不经意的收纳 , 将一个相对密封的空间 , 收拾得妥帖而让人舒坦 。 一个男孩之手 , 就这样实现了对美的实践、理解 。——房东丢下的废弃木板 , 他悄然搬回 , 在木板上钻几个洞 , 钉在墙上 , 不但成了最为紧凑的酒瓶收藏处 , 也顺带将高脚酒杯收拾妥当;两个普通的塑料凳 , 他随意摆在门旁 , 在上面搁块透明玻璃 , 铺上清新的桌布 , 瞬间成为一个看似随意 , 实则精心的地台书架 。 最绝妙的是 , 下掉房间内部的木门 , 将门铺开 , 高高架起 , 做成巨大的吧台 。 一个小小的洗脸台 , 为了充分利用空间 , 他在水龙头旁边的空处 , 搁置了一个高高的钢架 , 放置锅、碗、瓢、盆等厨房用品 。 他的衣服整齐排列在一根木杆上 , 没有一件有任何意外 。伟福和别的年轻人一样 , 每天通过六号线去市中心上班 , 但和别人不一样的是 , 无论他的工作多么辛劳 , 结束一天的忙乱 , 回到龙洞的小窝 , 他就拥有了一个能让自己享受的空间 。 他经营生活的耐心 , 让这个角落如此精致、舒坦 , 弥漫着小资的气息和年轻人的朝气 , 足以让人忘记周边的世界 。龙洞周边高不可及的房价 , 春艳和伟福从来不敢想象 。 春艳从学生宿舍搬出 , 决定在龙洞暂时栖居以后 , 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买房子的事情 。 “我现在对房子也无所求啦 , 我了解的一些同学 , 他们和我一样 , 不想这么快就有个房子压着;而且 , 一旦买房 , 因为承担的风险和固定房贷 , 就不可能任性地去择业、跳槽 。 ”她庆幸自己是女生 , 买房的压力小很多 , 她坦然承认社会给予男生的压力更大 。 龙洞满足了春艳“出门带个手机 , 不用带钱包”的想象 , 她认为相比房子 , 找对象、成家 , 甚至以后子女的教育 , 是更为迫切的问题 。 对伟福而言 , 再卑微、逼仄、黯淡的角落 , 如果有一颗装扮和点亮生活的心 , 一切便会灿烂起来 , 这是他从广东F学院毕业后 , 所能抓住的唯一确定的东西 。 他已换了好几次工作 , 但因为住处的温馨 , 一种类似归宿感的情绪 , 伴随“龙洞”这个词汇 , 悄然在他内心扎根 。二本院校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将走向何方?
龙洞的租房信息和春艳、伟福不同 , 冉辛追自从确定考研的目标后 , 事实上就只能将龙洞作为人生过渡期的暂居之处 。 尽管他对于广州的城中村有着特别的喜爱 , 迷恋这儿热气腾腾的生活和随意斑斓的树影 , 甚至跑遍了除龙洞以外的石牌、客村、南亭、北亭、小洲等村庄 , 但他知道 , 龙洞对他而言 , 更多意味着一种青春和成长的记忆 。辛追出生甘肃平凉泾川县妇幼保健站 , 是劳经系少有的外省学生 。 爸爸在邮局上班 , 先后在平凉、酒泉任职 , 一直做到邮局的一把手 。 从记事起 , 辛追就直观地感受着邮局的裂变 。 他模模糊糊拥有邮局送信的印象 , 但到他上初中 , 他能更明确感知邮局的业务已获得了很大的扩展 , 除了中国邮政这一块还承担传统邮政系统的功能 , 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和EMS , 早已在金融和物流方面 , 介入了社会竞争 。 他无法说清爸爸早年在邮局工作的情景 , 但他知道 , 一家的主要经济支撑 , 来自爸爸职业的供给 。妈妈很早以前在泾川县棉纺厂上班 , 随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企的改革 , 最后成为下岗工人 。 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 , 下岗后 , 妈妈再也没有外出工作 , 自然而然承担起了整个家务 。 辛追出生于1992年 , 因为年龄太小 , 记不起妈妈工厂上班的任何细节 。 父母的婚姻 , 带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浓厚的单位特色 , 拿不高的工资 , 住单位的房子 , 历经了从公用厨房的筒子间 , 到独立厨卫套间的过程 。 当初的泾川县 , 棉纺厂的姑娘多 , 邮政局的小伙子多 , 随着两个单位配对人数的增加 , 形成了一种自然的选择 , 邮局的小伙和棉纺厂的姑娘结婚很流行 。 爸爸妈妈的结合 , 应该就是这种模式的产物 。和家族其他成员一样 , 父母极为重视辛追的教育 , 在辛追的家族里 , 和他同龄的孩子 , 上大学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 和他同龄的大伯家儿子 , 甚至念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 , 还有在中国矿业大学读书的 。 辛追相比别的孩子 , 自小就显露出对阅读的特别兴趣 , 在辛追的印象中 , 整个家族特别期待他上大学 , 尤其是妈妈 , 在他很小时 , 就一次次鼓励他考北大 , “北大好啊 , 你到北大去 , 妈妈就来北大看你呀” 。 从会认字起 , 父母见他特别热爱读书 , 很早就为他订阅了很多报刊 。 “他们当时给我订了一些很好的杂志 , 反正都很贵 。 我还记得《米老鼠》 , 一本漫画 , 我挺喜欢的 , 定价七块八;而当时 , 我们那儿 , 一顿饭才一块八 , 小碗面才一块六 。 ”显然 , 相比来自农村的学生 , 辛追良好的家境以及父母的开明态度 , 为他童年的成长 , 提供了很好的保障 。说起对父母的不快 , 唯一的一件事 , 是他小学二年级转学到咸阳后 , 因为孤独 , 经常一个人很早就蹲在学校的小土堆上看天 。 有一次 , 他突然意识到 , 怎么早上的天空挂的是月亮?他为此新奇、惊讶 , 在土堆待了很久很久 , 妈妈见他始终不肯挪动 , 最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 “尽管是一件小事 , 但这件事我一直印象深刻 , 它明显对我产生了影响 。 我当时觉得妈妈不对 , 她的不耐烦 , 让我知道对世界的好奇 , 并不时时能得到呵护 。 ”辛追有过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短暂经历 。 出生不久 , 妈妈因为身体虚弱 , 缺少奶水 , 他被送往乡村爷爷家 。 爷爷小时候是地主家庭 , 很有钱 , 读了点书;家庭经过一系列变故后 , 因为有文化 , 后来被安排进玉都镇的邮电所上班;此后还因为工作需要 , 去过兰州 , 负责装电线;三年自然灾害发生后 , 他从兰州回家 , 重回邮电所工作 , 此后再也没有外出 。 “文革”期间 , 因为与人发生口角 , 受到牵连 , 去当地最穷的红河地区劳改了几年 , 平反后 , 又回到了单位 。 劳改期间 , 爷爷的腿经常泡在水里 , 得了严重的风湿病 , 很早就退了休 。 爸爸子承父业 , 顶替了爷爷的工作 , 成了泾川县邮政系统的一员 。显然 , 辛追对文学骨子里的热爱 , 除了自身天然的兴趣 , 和爷爷骨血里对诗歌的执着密切关联 。 他始终记得 , 很小时候跟随爷爷放羊 , 老人会用树枝示意 , 教他平仄 。 他当初离开甘肃 , 报考了广东F学院人力资源管理专业 , 最伤心失望的就是这位老人 , 老人无法理解人力资源管理的具体内容 。 无论生活对他露出怎样的面目 , 辛追坚信爷爷内心世界里 , 最值得珍视的事物是诗歌 , 孙子的选择让他茫然失措 。 “他有些失望 , 有些失落吧 , 他觉得 , 我丢下了他想传承下去的一些东西 。 ”这种遗憾 , 后来或多或少成为辛追人生选择的隐秘动力 。尽管家庭重视教育 , 但辛追在应试的环境中 , 成绩倒不是一直非常拔尖 。 父亲的工作 , 注定一家人频繁变动居所 , “从甘肃泾川县念完小学一年级 , 随后在陕西咸阳念到四年级 , 然后又回到泾川念完小学;初中则搬到甘肃平凉 , 随后去过兰州、酒泉 , 还在西安待过几年” , 综观整个求学经历 , 他自称不是那种在应试规则中 , 能迅速脱颖而出的人 。 他不习惯死记硬背 , 中考因为超常发挥 , 考上了平凉一中实验班 , “自此就开始了我人生中悲惨的命运” 。 在整个高一 , 他的成绩一直是班上倒数第一 , 不好的成绩 , 影响到了他的行为能力 , 自制力逐渐变差后 , 老师批评增多 , “就此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 直到高二分科 , 他选择文科后 , 才结束了倒数第一的历史 , 顺利考上了广东F学院 。和我教过的学生 , 面临的主要挑战来自现实困境不同 , 辛追从一开始 , 面对的挑战就是自己 , 就连对父母唯一的抱怨 , 也仅仅停留在妈妈没有容忍他长时间看月亮的记忆 。 这固然显示了他的敏感、细腻 , 在一个老师眼中 , 却是他童年获得良好滋养的最好证明 。 也正是童年相对完美的呵护 , 辛追进入大学后 , 独立思考的优势显露出来 。 相比周围更多进入大学就失去目标的同学 , 他尽管无法预测以后从事的职业 , 但却一直知道自己的需要 。 他记得从童年开始 , 自己的梦想一直是成为漫画家 , 考上大学来到广州后 , 他甚至去过广东美术学院昌岗校区的万象画室 , 这种延期的补偿 , 让他认清自己缺乏绘画天赋的事实 。 他坦然承认 , 选择人力资源管理 , 是因为专业好对付 , 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 , 他可以有更多精力 , 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 在放弃绘画的执念后 , 潜伏已久的另一颗种子 , 突然在辛追内心生发 , 他决心通过深造 , 重回喜爱的文学世界 。 2013年下半年 , 我恰好教他们班的《大学语文》 , 在课间 , 辛追曾多次咨询我 , 从人力资源管理跨到文艺学 , 到底有无成功的可能?我见多了头脑发热的学生 , 留意到专业跨度太大鲜有成功的案例 , 对他的选择尽管没有明确反对 , 但也没有拼命鼓励 。没有想到 , 大学毕业 , 他压根就没有加入找工作的队伍 。 北方孩子更热衷考研的事实 , 再一次在他身上得到验证 。 更没有想到 , 辛追父母对孩子的决定 , 全力支持 , 仿佛读大学的目的 , 就是为了获取一个考研的机会 。 从2015年到2017年 , 整整三年 , 他住在龙洞 , 先后辗转了四个住处 , 父母给他每个月提供三千元的生活费 , “扣掉房租 , 还有两千多元 , 在龙洞 , 我的生活足够好” 。 他喜欢龙洞的市井气息 , 喜欢龙洞的生生不息 。 他对龙洞的房源了如指掌 , 他知道房源广告中 , 姓樊的业主肯定是龙洞本地人 , 他们都很好打交道;他知道隐秘旮旯的无窗黑房子 , 价格不到三百元 。 他喜欢安静、太阳不猛烈的空间 , 喜欢干净、整洁的感觉 。 他对龙洞的第二个住处念念不忘 , 这处房子位于龙洞人民医院后面 , 楼下就是一所幼儿园 , 他喜欢被孩子叽叽喳喳吵醒的感觉 。 他在龙洞的最后住处 , 位于新建房子的八楼 , 敞亮、洁净、簇新 , 满足他对居住条件的所有想象 。 在备考的两年中 , 龙洞城中村 , 始终有一盏灯陪伴他的身影 。辛追一起参加过三次研究生考试 , 他不接受调剂 , 目标是复旦大学 。 最后一次考试 , 一百二十名考生中 , 仅招十几人 , 其中有八名来自保送 , 他考了四百三十多分 , 位列第二 , 和第一名相差四分 , 尽管第一学历不是名校 , 但他的实力 , 还是获得了足够的竞争力 , 终于成为复旦的一员 。 在龙洞居留的年轻人中 , 辛追因为他的执念和坚持后的成功 , 成了“龙洞的传奇” 。他已拿到复旦的录取通知书 , 离开龙洞的日子 , 早已注定 。 我想起他曾向我描述的一幕 , 和爷爷放羊时 , 老人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诗情 , 要教孙子古诗的平仄 。 在龙洞喧嚣的氛围中 , 这个西北老人关于诗歌的梦想 , 通过一个年轻人的两年努力 , 终于获得了延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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