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谁不苦呢?”

来源:凤凰网读书蓝姨老了 。第一次见蓝姨 , 大约是十年前 , 她来我家 , 一手挽塑料编织的提袋 , 一手拎了只老母鸡 。 我去应门 , 见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 个子不高 , 短发 , 鱼尾纹明显 , 肤色偏暗 , 鼻翼一侧有一颗突起的肉痣 。她问:“妹仔 , 你妈妈在家吗?”我从未见过她 , 心想她该是母亲的旧相识 。 正打算喊母亲时 , 母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 “来了来了”——母亲见到蓝姨 , 惊喜得差点叫起来 。 她抱住蓝姨的胳膊 , 激动地说:“啊 , 是你 , 进来 , 进来!”我立在门边 , 看着她们 。她们的眉目是舒展的、欣慰的 , 那是久别重逢的人脸上才有的表情 。蓝姨掂了掂手中的老母鸡说:“这是给你带的 , 补一补身体 。 ”母亲说:“哎呀 , 人来就好了 , 怎么还带东西!”蓝姨抓着老母鸡 , 鸡的腿脚绑在一起 , 倒吊着 , 灰黄色的羽毛鲜亮得很 。 她说:“反正是自家养的土鸡 , 炖汤最好 , 先养起来吧 。 ”母亲翻出一只竹筐 , 蓝姨动作利索 , 将竹筐倒扣 , 提起来 , 鸡搁进去 , 再找了重物压上 。 “这样就跑不了啦 。 ”蓝姨说 。母亲吩咐我去厨房看下 , 火关小点 。母亲和蓝姨在客厅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大人闲聊 , 我向来不感兴趣 。 那天不知为何 , 蓝姨和母亲的对话 , 逐渐牵引出一些“故事”的味道 。 隔着一堵墙 , 我仔细地听着 , 借由零星碎片 , 大致拼凑出蓝姨一家人的轮廓 。蓝姨和丈夫一直忙忙碌碌 , 养鸡是这一两年才着手的事 。 养鸡前景好 , 但技术难度大 , 鸡苗大病小病一来 , 是随时要命的 。 冷月鸡场要集体供暖 , 很考验技术 , 温度调不好 , 鸡苗就得遭殃 。 一年下来 , 饲料、药物、人力、物力投进去一大笔钱 , 今年没赚 , 就意味着亏本 。 淑君是蓝姨的大女儿 , 底下还有一个弟弟 , 叫仁楷 。 蓝姨的儿子比女儿争气 , 读书自觉 , 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 。淑君姐大我三岁 , 阿楷和我同年 。 蓝姨口中的这对姐弟性格迥异 。姐姐性格外向 , 大大咧咧的;弟弟内敛有余 , 一放学便将自己关进房间做作业 , 作业做完 , 也不出去 。 “阿楷资质好 , 是读书的料 , 只要考得上 , 我和他爸再辛苦都会供 。 ”蓝姨感叹 , 两人性格换一下就好了 。母亲说:“孩子大了 , 性格会慢慢变好的 , 晓玲如果跟阿楷一样爱读书 , 我会半夜掀被子起来笑的 。 ”我没想到母亲会将我扯进她们的谈话中 , 悬着一颗心 , 想听听还有无下文 。 然而话题就此中断 , 接下来是一番不冷不热的闲谈 。 两个久未谋面的女人 , 聊起来 , 一句接一句 , 将各自漏掉的时光 , 对半缝接起来 。时隔许多年 , 那一天很多细节模糊了 , 但我记得分明——蓝姨送了一樽自己酿的青梅酒 。 在乡下 , 青梅俗称青竹梅 。 蓝姨说:“这樽梅酒是旧年的 。 ”蓝姨送的青梅酒装在一只窄口酒樽里 , 酒樽碗口粗 , 颜色浑浊 。 青梅泡得皱了 , 沉于底部 , 在浊黄的液体中轻微晃动着 , 像一群醉倒在酒中的顽童 。那天母亲下厨 , 做了一桌好吃的 。 午饭吃得热热闹闹 , 蓝姨把酒倒在小杯里让我尝尝 。 父亲抿一口 , 竖起大拇指 。 母亲仰起脖子 , 一杯落肚 , 啧啧称赞 , 好多年没喝过这么醇的梅酒了 。 我小口小口尝着酒 , 青梅酒甜中带酸 , 滑到喉咙处 , 又渗出酒味 , 一小杯下去 , 脸灼灼地烧起来 。“人啊,谁不苦呢?”
蓝姨是母亲饶平老家的好姐妹 。 听母亲说 , 年幼时两人关系甚好 , 上学放学都黏在一起 。 蓝姨祖上几辈是种田的 , 家里条件差 , 按成分划分 , 属贫下中农 。 大饥荒 , 没东西吃 , 母亲说家里藏有一袋番薯 , 她偷来一两个送给蓝姨 , 事情败露 , 吃了外公一顿“竹仔鱼” 。 蓝姨一家八口人 , 她上有两个姐姐 , 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 蓝姨年龄居中 , 身体好 , 结实耐劳 , 弟弟妹妹年纪小 , 干不来农活 , 姐姐出嫁后 , 蓝姨自然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 母亲说 , 农忙时 , 蓝姨插秧、喷农药、挑粪 , 样样干得好 。 收稻谷了 , 蓝姨挽起裤管下田 , 手握镰刀 , 割得比谁都快 , 一个人可以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稻谷 , 从田地里走到田坎上 , 大气不喘一口 。外公外婆都是教师 , 领工资的 , 家里条件稍好些 , 母亲从小不用下田地 , 不用干粗重活 。 母亲觉得蓝姨这样太苦 , 一有机会 , 就尽力帮蓝姨 。 她说 , 她和蓝姨两个人缘分深 , 说话投机 。 她总觉得她们是凤凰 , 飞不出乡下 , 也早晚会栖上枝头 。 母亲鼓励蓝姨继续读书 , 考师专 , 毕业出来当教师 , 挣国家工资 。 这是当时鲜少人走的路 , 母亲说 , 只有这样 , 才能改变吃苦的命 。蓝姨离开后 , 母亲心心念念 。 母亲说 , 蓝姨家里穷 , 她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 , 不然现在应该过得更好 。 我问母亲:“什么叫‘过得更好’?”母亲答非所问:“有些事情 , 过了没法重来 , 人生下来做龙做凤 , 由不得自己选择啊 。 ”母亲像一个已经攀上了半山腰的登山者 , 回头看山下还在挣扎的人 , 半是庆幸 , 半是慨叹 。蓝姨先去蔗糖厂打工 , 起早摸黑做了几年 , 到了待嫁年纪 , 媒婆找上门 , 介绍了同乡一个男人 。 蓝姨觉得对方老实可靠 , 趁势就结了婚 。 婚后的蓝姨继续待在蔗糖厂 , 后来厂里改制 , 要裁一批员工 , 蓝姨不幸在下岗名单里 。 结束蔗糖厂的工作 , 蓝姨又在乡里的建筑工地做短工 , 挑砖头 , 拌水泥 , 晒得跟只猴子一样 , 又黑又瘦 。 蓝姨丈夫是个老实人 , 木讷口拙 , 不会做生意 , 就承包下几亩地 , 种林檎和青枣 , 起早贪黑 , 眼窝深陷 , 笑起来额头满是皱纹 。孩子渐渐长大 , 学费、生活费 , 样样是开销 。 蓝姨丈夫种的林檎和青枣卖不到什么好价钱 , 蓝姨看着不是办法 , 恰好当时乡下兴起进市区摆摊做小生意的热潮 , 蓝姨觉得这样有奔头 , 便辞了工地的活 , 在乡下收购水果蔬菜 , 挑副担子上市区摆摊 。 那时交通不便 , 蓝姨在公路边拦车 , 担子要先放车厢顶部 , 用绳索绑好 。 人挤在闷热难闻的车厢里 , 有时没座位 , 就一路站到市区 , 风雨无阻 。母亲曾带我去过市区走亲戚 。 在老街一带 , 骑楼附近 , 摆摊的大多是些妇人 , 一个个晒得面色焦黄 。 有的头戴斗笠 , 斗笠边檐垂下一圈薄纱 , 既遮光 , 又防晒 。 凡是这般打扮的 , 大多从海边来 , 以卖海产品为主 。自从知道蓝姨的故事之后 , 我总在想 , 当年跟母亲上市区走亲戚 , 怎么没碰到蓝姨呢?蓝姨会不会就蹲在某个热闹街区的角落 , 坐在矮凳上守蔬果摊?身边一杆秤、一只水壶 , 人佝偻着 , 苍蝇飞来 , 她举起扇子赶 , 望着人声喧嚣的街区 , 对未来有了期许 。 蓝姨和其他讨生活的人一样 , 从无到有 , 从生到熟 , 一开始学吆喝 , 声音极低 , 后来有经验了 , 懂得吆喝 , 也知道怎么选地段 , 才不会遭到城管驱赶 。 一天下来 , 满满的担子空了 , 扣除来回车费、伙食费和进货的成本 , 能挣上几十上百 。 这在当时 , 是不错的收入了 。母亲感慨说:“人和人之间 , 说断联系就断联系 , 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啊 , 一个电话 , 再远也能联系上 。 ”母亲这样说 , 是因为自从嫁人离开饶平后 , 她就很少回去 , 回去也是逢年过节 , 走亲戚 , 陪老人 , 哪里有时间找老朋友叙旧?蓝姨嫁人之后 , 搬到另一个乡里住 , 也不常回娘家 。十多年来 , 母亲和蓝姨各自操持自己的家 , 见不到几次面 。那次蓝姨来我家做客 , 也是费了好大心思 , 其间辗转询问了好几个人 , 最后才打听到我家的住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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