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谁不苦呢?”( 二 )

“人啊,谁不苦呢?”
高考 , 我不愿走母亲的老路 , 故意不填师范类的志愿 , 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 , 补录到一所师范大学 , 读了个冷门的专业 。这年夏天 , 蓝姨打来电话跟母亲报喜说 , 阿楷要去北京读航天工程 , 以后是造火箭的 。母亲打从心底为蓝姨高兴 。 她说 , 蓝姨没能力改变吃苦的命 , 只能靠孩子了 , 再过几年 , 她会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和蓝姨通电话的样子 , 就像面对面聊天 , 说话声音一个高过一个 。 当然 , 她们聊天 , 总有一个话题绕不开 , 那就是蓝姨的女儿淑君 。 母亲对蓝姨的一双儿女惦念得很 , 对淑君姐尤甚 。毕业前那段日子 , 租房子没着落 , 不是房租太贵 , 就是地段不安全 。 有一天 , 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 电话那头 , 是蓝姨的声音 。蓝姨说:“我听你妈说你租不到房子 , 要不先来你淑君姐家住吧?”我知道 , 一定是母亲在背后作祟 , 将我的事讲给蓝姨听 。我不想受蓝姨这个恩惠 , 又拗不过父母的轮番劝说 , 只好答应暂时先住在淑君姐家里 , 等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 再搬出去 。我从未想到 , 自己的生活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蓝姨联系在一起 。第一天住进去 , 蓝姨来接我 , 帮我搬行李 。 几十斤重的一只行李箱 , 蓝姨提着 , 健步如飞 。 我想起母亲和我说过 , 蓝姨年轻时可以肩挑一百二十斤的稻谷 。 那天吃饭 , 蓝姨突然搁下碗筷 , 捂着嘴咳嗽 , 咳得脸通红 。 我问蓝姨怎么了 , 蓝姨说:“上次半夜起来给孩子冲奶喝 , 着凉了 , 吃过药 , 现在留下了咳嗽 。 ”我问 , 看过医生了吗?蓝姨说:“哪有时间看医生呢 , 我随便吃点药就好 , 死不了的 。 ”说话间 , 我注意到 , 淑君姐抱着儿子在喂奶 , 脸色不太好看 。蓝姨在女儿待产时就来了深圳 , 直到外孙满月 , 其间只回过一趟老家 。第二天 , 淑君姐去菜市场买菜 , 外孙交给蓝姨带 。 我外出找房子回来 , 一进门 , 见蓝姨坐在沙发上给外孙换尿裤 。 蓝姨见到我 , 招招手 , 叫我坐下 。 外孙躺在蓝姨怀里 , 睁大眼睛望着我 。 我做鬼脸逗他 , 他咯咯笑起来 。 蓝姨问我:“你看他像谁?”我说:“都像啊 , 眼睛像他爸 , 脸型像淑君姐 。 ”蓝姨说:“长大后不要像他们就好 。 ”蓝姨的话让我心头一紧 。蓝姨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 你淑君姐的事 , 你也见证过 。 你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好吗?”我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蓝姨说:“你别看我整日忙来忙去 , 其实心里不舒服 。 ”蓝姨的脸上满是疲惫 。 这些日子 , 她又老了 , 鬓角生了白发 , 脸上皱纹多起来 , 眉目间净是愁苦的况味 。 她抱紧外孙 , 身子不断地前后轻轻晃动 , 手轻拍他的背 , 哄他入睡 。蓝姨说:“自从医院抱回来 , 就由我带 。 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 不肯睡摇篮 , 一躺下就哭 , 一定要这样抱 。 天冷还好 , 抱着不热 , 现在热月啊 , 又不敢吹空调 , 抱得手酸 。 ”蓝姨说起这些 , 语气激动 , 不自觉嗓门就提高了 。我紧张地望向防盗门 , 生怕淑君姐回来撞见 。 蓝姨说:“不怕的 , 她没那么早回 。 ”蓝姨说:“孩子生得俊 , 小区的街坊邻里见到 , 都会来逗他 , 说我真幸福 , 有个这么可爱的外孙 。 平时家里虽然人不多 , 但有些话不方便说 , 毕竟中间还有个女婿 。 最麻烦的就是语言不通 , 鸡同鸭讲 , 还是你妈说得对 , 不能让女儿找外地男人……”说到这里 , 蓝姨牵起我的手 , 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 我顿了一顿 , 摇摇头:“还没 。 ”蓝姨的手很粗糙 , 握着 , 像一层厚厚的砂纸 。 蓝姨拉起我的手 , 看了看说:“白白嫩嫩 , 是不用做家务的命 。 ”说到这里 , 蓝姨自嘲道:“我也不怕你笑我 , 我现在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 本来想给你妈打电话的 , 但抽不开身 , 再说了 , 电话里三句五句的 , 说不清 。 ”我握住蓝姨的手 , 安慰她 , 没关系 , 你尽管说 , 我在听 。蓝姨露出无奈的笑 , 她说:“结婚是件大事 , 不管对方有钱没钱 , 重要的是性格要好 。 ”我点点头 , 表示赞同 。 蓝姨眼睛红红的:“你说孩子他爸 , 一天在外跑生意 , 晚上回来都一两点了 , 也不去洗澡 , 就坐在客厅看球赛 , 不然就玩游戏 。 人就那么一点精力 , 用完了 , 休息不够 , 白天上班肯定累 。 我不明白 , 游戏有什么好玩?如果是阿楷 , 我一定收拾他 , 可谁叫他是女婿啊 , 我说话还要小心 。 我不止一次吩咐你淑君姐 , 叫她背后劝一劝 , 但是她只当耳边风 。 唉 , 不管用的……”蓝姨一说起这些委屈 , 就停不下 。蓝姨说:“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 我最气的是对方那对父母 , 年纪大了不能带孩子就算了 , 还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念个不停 , 一时说孩子‘时日硬’ , 一定要小心带好 , 一时又说 , 不能给孩子吃这个吃那个 。 你说我当外孙像块宝 , 难道连这些也不懂?他们只知道伸手跟儿子要钱 , 儿子还觉得老人家说什么都是对的 。 我一年到头屈在这里 , 什么时候问你淑君姐要过钱了?平日我买菜 , 她拿钱给我 。 我身上没什么钱 , 有时家里剩我一个人 , 送米送煤气的过来 , 我都没一分钱可以给啊!你说气不气人?”我抿着嘴 , 点点头 。蓝姨又说:“去年外孙刚出世 , 那几个月最苦 , 当时还没搬到梅林 , 住在关外 , 冷月家里像冰窟 。 外孙晚上和我睡 , 半夜要醒两三次 , 都是我给他冲奶粉喝 。 一天睡不到几个钟头 , 还不能生病 , 幸好我身体硬 , 发烧感冒 , 吃吃药就好 。 有时实在太困了 , 喂着喂着睡着了 , 奶瓶拿歪了还不知道 , 外孙吃不到奶 , 就哭起来 , 我惊醒了 , 看到他吃得满脸都是奶 , 又好笑 , 又无奈 。 ”我一直以为蓝姨帮女儿带孩子 , 应是知足的、乐意的 , 却从未想到 , 整个过程这么难 。 而这些难处 , 是不能随便向外人诉说的 。 再委屈 , 也要咬碎了咽下去 。 蓝姨说 , 要是女儿嫁到本地 , 她一年到头不用两端跑 , 还轻松些 。 她晕车 , 坐车坐怕了 , 不吃晕车药就会吐 。说到这里 , 蓝姨早已双眼噙泪 。 她哽咽道:“我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 , 给他们当牛做马 , 像个老奴 。 淑君她不知欢喜 , 还嫌我这做不好那做不好……你说 , 做人多难啊!”蓝姨来深圳给女儿带孩子 , 老家那边就顾不上了:阿楷高三 , 正是关键时候 , 蓝姨无奈 , 只能隔着电话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丈夫原先并不下厨 , 这些日子也硬着头皮学会做饭了 。 厝边头尾偶尔会说说闲话 , 说蓝姨顾外不顾内—这些 , 蓝姨都能忍受 , 也不当回事 , 只是住在城市里 , 她觉得寂寞 。 她会几句普通话 , 平时上街买菜能应付应付 , 白天有时候也会抱孩子在小区楼下转悠 , 但她不懂得和别人聊天 。 这个小区里倒是有几户潮汕人 , 不过很少碰见 。 附近的公园呢 , 别人跳广场舞 , 蓝姨也只能抱着孩子在一旁看看 。 淑君姐不让她抱孩子走远 , 怕孩子丢了 。 她常年待在这里 , 只有临近过年那几天才能回去 , 回了家 , 也是洒扫清洗 , 准备过年 , 根本就停不下来 。 这样的日子 , 可能要持续到外孙上幼儿园……蓝姨和我说了很多家庭琐事 , 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 看着蓝姨哭 , 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 只好握住她的手 , 握得更紧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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