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焦元溥访傅聪中国人学西方音乐,必须学好自己的文化( 六 )


傅:像二十四首《前奏曲》中第七首和第十首,其实是很明显的玛祖卡;《e小调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开头,也是玛祖卡—你听那在第三拍的重音,还有后面的重音和分句,不也是玛祖卡吗!许多指挥不懂这段旋律,指挥得像是进行曲—错了,那不是进行曲,而是舞曲,而且是恢宏大气、非常有性格的舞曲!曲子从头到尾,都有这种隐藏的舞曲节奏感。如果能掌握这种感觉,对它的理解会截然不同。一般人弹这个乐章,一半像夜曲,一半像练习曲;要不是慢的,要不就是快的—这是完全错误的呀!不管是快的或是慢的,里面都要有玛祖卡,都要有舞蹈节奏!
焦:所以钢琴家演奏此曲也不宜太快,不然无法表现舞蹈韵律。
傅:其实谱上根本就没有写要换速度,都是要回到原速。钢琴家如果要维持速度稳定,根本就不应该快。
焦:可惜绝大部分钢琴家都不是这样弹的。我想这或许也就是为何大家都爱肖邦,大家都弹肖邦,弹好肖邦的人却那么少的原因。傅:肖邦本来就是如此。很少人可以把肖邦“学”好,几乎都是天生就要有演奏肖邦的气质和感受,玛祖卡更是如此。因为肖邦是相当特殊的作曲家,相当特殊的灵魂。李斯特描写得很好,说他有火山般的热情,无边无际的想象,身体却又如此虚弱—你能够想象肖邦所承受的痛苦吗?他是这样的矛盾混合,内心和躯壳差别如此之大。我们从乐谱就能知道他的个性。谱上常可看到他连写了三个强奏,或是三个弱奏,是多么强烈的性格呀!像《船歌》最后几页,结尾之前谱上写的都是强奏,而且和声变化如同瓦格纳,甚至比瓦格纳还要瓦格纳!
焦:很遗憾,这样多年过去,许多人对肖邦还是有不正确的错误印象,以为他只是写好听旋律的沙龙作曲家。
傅:所以我最恨的就是“肖邦式”(Chopinesque)的肖邦,轻飘飘、虚无缥缈的肖邦。当然肖邦有虚无缥缈的一面,但那只是一面;他也有非常宏伟的一面,他的音乐世界是多么广大呀!他的夜曲每首都不同,内容丰富无比。像是作品27的《两首夜曲》,第一首升c小调深沉恐怖,音乐仿佛从苍茫深海、漆黑暗夜里来,但第二首降D大调就是皎洁光亮的明月之夜。两首放在一起,意境完全不同。第二首因为好听,许多人拿来单独演奏,弹得矫揉做作,莫名其妙的感伤—我最讨厌感伤的肖邦,完全不能忍受!肖邦一点都不感伤!他至少是像李后主那样,音乐是“以血泪书者”,绝对不小家子气!
焦:您提到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肖邦出版作品中的对应关系。扬·艾凯尔曾分析玛祖卡中的调性与脉络,认为同一作品编号的玛祖卡就该一起演奏,不知您是否也是如此。
傅:我一直都是如此。当然不是说玛祖卡就不能分开来弹:肖邦的作品都是说故事,一组玛祖卡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一首则是故事的一部分。至于那是什么故事,就要看演奏者有没有说故事的本领了。
焦:不过您为波兰肖邦协会,用肖邦时代的钢琴所录制的玛祖卡,却没有成组演奏,这是为什么?
傅:波兰本来希望我录玛祖卡全集,但一定要用1848年复原钢琴来弹。那架钢琴很难立即掌握,我最后录了四十多首,有些很好,我就说那你们去选吧!所以这个录音中的玛祖卡就没有成组出现,制作人决定用他们觉得合理的方式来编排,那顺序并不是我设计的。不过我必须说他们的安排还蛮合理,听起来很顺,是有意思的录音。
焦:您用肖邦时期的钢琴演奏,有没有特别心得?
傅:用那时候的钢琴弹,声音像是达·芬奇的素描,比较朴素,但朴素中可以指示色彩,所以这种朴素也很有味道。现代钢琴的色彩当然丰富很多,若能找到好琴会非常理想。可是今日钢琴多半真是“钢”琴,声音愈来愈硬,愈来愈难听,愈来愈像打击乐器,完全为大音量和快速而设计。德彪西说他追求的钢琴声音是“没有琴槌的声音”,肖邦其实也是如此,现在却反其道而行。钢琴演奏是要追求“艺术化”而非“技术化”,而其艺术在于如何弹出美丽的声音,而不是快和大声。钢琴声音该是“摸”出来的,而不是“打”出来的,这就是为何我们说“触键”(touch)而不是击键。最好的钢琴其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特别是两次大战中间的琴。你听科尔托和施纳贝尔的录音,他们的钢琴才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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