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焦元溥访傅聪中国人学西方音乐,必须学好自己的文化( 九 )


傅:是的。我还记得我1969年在伦敦听他指挥全本《特洛伊人》,那是最让我感动的音乐经验。我听完后深受震撼,在座位上泪流满面,久久不能起身。即使回到家,心中仍然都是柏辽兹的音乐,根本不能平息。几天后我要出国演奏,还是不能忘怀,后来干脆在飞机上写信给戴维斯诉说我的感想,一写写了四十几页!我猜戴维斯收到信也吓到了,四个多月后回信给我。他的字迹一如他的音乐,端正而大气。
焦:您如何看从古典过渡到浪漫时代的贝多芬?
傅:了解贝多芬最好的方法,就是研究他的歌剧《费德里奥》。他一直为它挣扎、奋斗、努力。对贝多芬而言,这不只是一部歌剧,而是他人文主义精神与人生哲学的缩影,最终要解放人类。这种精神受亨德尔影响很大。现在人大概都忘记了,在贝多芬的时代,海顿、莫扎特、格鲁克、贝多芬等等,最崇拜的音乐家就是亨德尔。贝多芬第四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终尾的欢腾,那种音型与节奏,就得益自亨德尔《弥赛亚》(Messiah)甚多。同样的结尾在贝多芬很多作品中都出现。中年的贝多芬是相信人定胜天的人,只是到了晚期他还是“屈服”了。我是以欣赏的角度来看贝多芬,但我不是最喜欢他;他的音乐有太多“主义”在里面了。关于这一点,古尔德的观察很妙。他举了《皇帝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第二主题当例子。这段音乐有什么好?别人这样写都不好,但贝多芬写就好。为什么呢?因为贝多芬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重要的、有意义的。就是这种精神和魄力,让这段音乐在作曲家强大的意志力下显得不同。如果音乐家能够表现出贝多芬的精神,展现他的理想主义,像富特文格勒和费舍尔合作的《皇帝》,那就能成就真正辉煌大气的演奏。
焦:您的艺术学贯中西而卓然成家,我好奇哪些人事影响了您的艺术呢?
傅:在我心中,最伟大的表演艺术家是富特文格勒。他的音乐正是大气而深邃,也能和宇宙自然沟通。他的演奏之所以伟大不凡,就在于其乐句发展完全根据和声基础。纵使乐想如天马行空,演奏本身仍然稳重内敛,也造就他独特的音乐魔力。他的演奏次次不同,却万变不离其宗,都有完整的思考逻辑与神秘的音乐感应。鲁普是我最好的朋友,阿格里奇也是,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累积下来的友情自是弥足珍贵。以前和巴伦博伊姆曾经天天见面,一起辩论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的性格和诠释。那是段非常具有启发性的经验。当然,像克莱伯的演奏,是听过就不会忘记的音乐魔法。这些都影响我很大。
焦:有没有您特别喜爱的钢琴演奏呢?
傅:有一个演奏,这么多年来一直时时出现在我心中,久久不失其魅力,就是布里顿为皮尔斯(Peter Pears,1910—1986)伴奏的舒伯特艺术歌曲《美丽的磨坊少女》和《冬之旅》。因为他不是以一位钢琴家在演奏,而是以作曲家来演奏!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演奏舒伯特了。这是真正一位大作曲家在弹另一位大作曲家的作品。布里顿将舒伯特曲中每一个和弦的连接与转换都弹得清楚分明,旋律行进与和声配置都清晰无比。听他弹舒伯特好像在听一个人声合唱团,节奏生动有节,旋律歌唱更是连绵不绝,完全让音乐自己说话。这是我极为佩服的演奏,奇妙的音响永远不会在我耳中消失。
焦:最后想请教您对于东方音乐家学习西方音乐与文化的看法。现在愈来愈多东方音乐家在西方世界出头,但是年轻一辈认真研究中西文化者却不多,等而下之者甚至以卖弄东方风情为尚。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傅:中国人学西方音乐,必须先学好自己的文化。毕竟我们的文化是那么深刻而丰富。先站稳自己的立足点,才能更深刻地去理解其他文化内涵。像德彪西的作品,他一开始写《版画集》(Estampes),后来写《意象集》(Image)。两者的标题都在乐曲之前,但《意象集》却加了括号,告诉你这是可有可无。到了《前奏曲》,标题不但加括号,还放到曲尾,甚至后面还加了删节号(......),似乎随便由演奏者去想。最后他写《练习曲》,连标题都没有了!就好像由绘画到书法一样,从图像到线条。德彪西的美学发展到最后,愈来愈抽象,精神完全是东方的“无我之境”。如果演奏家能了解东方美学精髓,反而能更深入德彪西的世界。中国人不见得一定更能比西方人了解西方音乐,但绝对能深入其精神与美学,甚至了解更为深刻。对年轻一辈的音乐家,我想说的是真正好的艺术定是出自千锤百炼,演奏家唯有追求音乐,最后才能得到音乐,从没有说追求名利而能得到音乐的。“成名”和“有成就”是两回事;现在太多人心里只想着要成名,却忘记了音乐艺术。若要追名逐利请走他路,学音乐就是要以音乐为出发点。即使得不到名利,却一定能得到一个无限美好的艺术世界。这是何等幸福啊!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