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费孝通:鸡足朝山记丨“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系列文章之四( 三 )


山脚的地名叫檀花箐,但并没有什么花,遍地都是些荒草和新树。那间草棚也是临时搭成的,专门赶这个香期,做些小买卖。这条路本是僻径,很少人往来,我们这样大批人马过境,真是梦想不到的。我们自己借火煮了些饵块。同伴们零零散散,一个个到了。罗公落马跌破了半个眼镜,田公下骑在路上拾得了曾公的破帽。最后到的是孙公,本来已经不很小的鼻子更大了,上唇血迹斑斑,曾经一场苦战无疑。各人都带着一段自己以为了不得的故事,可是行程还没完,离开可以住宿的庙宇最近的还有三四里,所以无暇细说。天快黑了,潘公的滑竿毫无信息。除非打算在草棚里过夜,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了,于是又跨上马,作最后的努力。
新月如钩,斜偎着对面的山巅,一颗很亮的星嵌在月梢,晶莹可爱。我们趁着黄昏的微光,摸路上山,山间的夜下得特别的快,一刹间四围已黑。马在路上踯躅不前,于是不能不下马牵了缰爬上山去。人马杂沓,碎石间的蹄声,更显得慌乱。水声潺潺警告着行人提防失足。可是谁还敢停留,一转瞬前面的人马就消失在黑雾里,便没有了援引。山林里的呼声,最不易听得准,初听似乎在前在右。可是一忽又似乎在后在左。我一手拖着似乎已近于失望的罗公,一手差不多摸着地面。爬了好一阵,面前实在已无路可走,在一起的几位也已经奋斗到了最后关头,鼓不起上前的勇气了。山不知有多高,更不知我们脚下的是不是条路,假定是路,也不知会领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正在这时候,山壁上好像有一块比较淡色的石头,摸上去很光滑,也许是块什么碑罢。我划了一根火柴,一看,果真是。但是光太微弱,辨不出有什么字。既有碑,一定靠近了什么寺院,绝路逢生,兴奋百倍。转到石碑的背后,不远有一间小屋,屋前的路比较宽大些。宋公等在前开路的派了些人在这里等我们,要我们更进一步。于是大家抖起精神,爬上了山巅。山巅上一片白雪,映出尽头矗然独立的方塔,那就是鸡足山的金顶了。我们本来约定是第二天才上金顶的,谁知道入山乱爬反而迷到了目的地。
金顶的和尚们见了我们,合掌呐呐,口称菩萨有灵。原来庙里来了一位做过皮匠的县政府委员,坐收香火捐。这倒并不足奇,在这种偏僻的县份里,哪样不能收税?据说是因为省政府下令保护名山,所以县政府在山里沿路设下不少“弹压所”(名目也怪别致),行人过关得弹压一下,缴纳2 元弹压费。到了庙里,如果要烧表荐拔亡魂,又得交县政府2 元,交委员老爷3 元,交了这笔不知什么名目的税,在焚化的表上可以盖上个印,否则无效。所谓无效也者,也许是阴阳官方另有契约规定,其中奥妙,非吾人所可知。这套税收,尽管新奇,犹有可说;那位“皮匠”委员在庙里虽则可以有不花钱的鸦片可抽,但还是不甘寂寞,想早些回家。那天早上威逼着和尚预支税收3000 元,若是当夜交不出,就要用刑吊打。金顶的老和尚着了慌,无计可施,只有在菩萨面前叩头求救。据说他求得一签说是有贵人来助,可是等到黄昏,还是毫无消息。不道在日月俱落的星光中,会有我们这大队人马半夜里来敲门求宿,应验了菩萨的预言。老和尚说完合掌念经,是否有意编出来要我们去应付这皮匠委员,我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位菩萨也太狠心了一些,为了要救这老和尚的一阵吊打,何必一定要我们受这样一路的罪,受了这罪还不够,还要我们一夜不得安睡呢?
到了金顶安睡本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点名,独脚潘公和几个押运行李的士兵却没有报到。9 点,10 点,12 点,还是没有消息。山高风急,松涛如吼,心念着雪地里失群的受难者,谁还能高卧呢?何况行李未到齐,要睡也凑不足全体的被褥,于是我们这些年纪较轻的索性烤火待旦,金顶坐夜了。
风好像发了狂,薄薄的纸窗挡不住雪线上彻骨的夜寒。面前虽有一大盆炭火,但是鞋底烤焦了,两足还是不觉得暖气,我们用草席裹着身,不住的看着表,面面相觑,说不出什么话。远地从怒风中传来一阵阵狼嚎,连香烟都生了苦味。静默压人压得慌,但又无人能打破这逼人的静默。每个人心头有着一块石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潘公露宿了一夜,上山重见时,这块石头才落地,大家又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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