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费孝通:鸡足朝山记丨“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系列文章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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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1943 年 2 月,费孝通前往大理讲学,途中与众友人前往佛教名胜鸡足山旅行。这次行程兴味盎然又险象环生,作者写下散文名篇《鸡足朝山记》,当年作为“生活导报文丛”之一,由生活导报社出版,潘光旦特为作序。三联版“费孝通作品精选”中,本篇收入《师承·补课·治学》(增订版)一书。
鸡足朝山记
文丨费孝通

洱海船底的黄昏
到了海边,上了船,天色已经快黑。我们本来是打算趁晚风横渡洱海,到对岸挖色去歇夜的。可是洱海里的风谁也捉摸不定,先行的船离埠不久,风向突变,靠不拢岸,直在海面上打转。我们见了这种景象,当晚启程的念头也就断了。同行的人知道一时决定走不成,贪看洱海晚景,纷纷上岸。留在船里的只有潘公和我两人。
我留在船底实在有一点苦衷。三年前有一位前辈好几次要我去大理,他说他在海边盖了一所房子,不妨叫做“文化旅店”。凡有读书人从此经过,一定可以留宿三宵,对饮两杯。而且据说他还有好几匹马——夕阳西下,苍山的白雪衬着五色的彩霞,芳草满堤,蹄声嘚嘚;沙鸥傍飞,悠然入胜——我已经做了好几回这样的美梦。可是三年很快的过去了,我总是没有能应过他的约。这座“文化旅店”正靠近我们这次泊船的码头。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那几匹马也不知寄养在哪家马房里了。这个年头做人本来应当健忘一些,麻木一些。世已无常而恨我尚不能无情。为了免得自取怅惘,不如关在船底,落日故人,任他岸上美景怎样去惹人罢。
多风少光的船底也有它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我本是个生长在鱼米之乡的三吴人士,先天是爱船的。10 年来天南地北的奔波,除了几次在大海洋上漂泊外,与船久已无缘。这次得之偶然,何忍即离。这一点乡思系住了这两个万里作客的游子。还有一点使我们两人特别爱船的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和腿都有一点毛病。潘公有一眼曾失明过,我呢,除了近视之外,对于色彩的感觉总是十分迟钝。潘公是独脚,我呢,左脚也残废过。在船底,我们的缺陷很容易掩饰过去。昏暗的棚子里有眼亦无可视,斗大的舱位里,有脚亦不可动。这里我们正不妨闭着眼静坐,只要有一对耳朵没有聋,就够我们享受这半个黄昏了。
古人时常用“欸乃”二字来代表船,因为船的美是由耳而入的。不论是用橹用桨,或是用桅,船行永远是按着拍水的节奏运动。这轻沉的声调从空洞的船身中取得共鸣,更靠了水流荡漾回旋,陶人心耳。风声,水声,橹声,船声,加上船家互相呼应的俚语声,俨然是一曲自然的诗歌。这曲诗歌非但是自然,毫不做作,而且是活动的。船身和坐客就在节奏里一动一摆,一俯一仰,顺着这调子,够人沉醉。孩子们的摇篮,成人的船,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一阵紧风打上船来,船身微微的荡了一下。潘公取下衔着的烟斗,这样说:“假如我们在房子里,风这样大就会有些担心,怕墙会倒下来。风和墙谁也不迁就谁,硬碰硬;抵得住,抵;抵不住,倒。在船里就不用着慌,风来了船退一下,风停了,船又回到原位。”我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我不很能欣赏中国式的“位育”方法,而是因为既然要上鸡山,就得预先学习一下拈花微笑的神气。不可说,不可说。
在船里看黄昏最好是不多说话。但两人相对默然又不免煞风景,于是我们不能不求助于烟茶了。潘公常备着土制无牌的烟丝,我也私自藏着几支香烟,可以对喷。至于茶则不能不索之于船家了。船家都是民家人,他们讲的话,对我们有如鸟语。我向他们要茶,他们只管向我点头道是,可是不见他们拿出茶壶来,于是我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吴江国语在他们也有如鸟语了。那位船家低了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土罐在炭上烤。烤哪样,怎么不去找茶壶?我真有些不耐烦。可是不久顿觉茶香袭人,满船春色。潘公很得意的靠着船板,笑眯眯的用云南话说:“你家格是在烤茶乃?”
大理之南,顺宁之北,出一种茶叶,看上去很粗,色泽灰暗,香味也淡,决不像是上品,可是装在小土罐里,火上一烤,过了一忽,香味就来了。香味一来,就得立刻用沸水注入。小土罐本来已经烤得很热,沸水冲入,顿时气泡盈罐,少息倾出,即可饷客。因为土罐量小,若是有两三个客人,每人至多不过分得半小杯。味浓,略带一些焦气,没有咖啡那样烈,没有可可那样腻。它是清而醇,苦而沁,它的味是在舌尖上,不在舌根头,更不在胃里,宜于品,不宜于饮;是用来止渴,不是用来增加身体水分的。我在魁阁读书本是以好茶名朋侪间,自从尝到了烤茶,才恍然自悟30 多年来并未识茶味。潘公尝了烤茶说:“庶几近之”。意思是他还领教过更好的,我对烤茶却已经很满意了。可惜的是西洋人学会了喝茶,偏偏要加白糖。近来同胞中也有非糖不成茶的,那才是玷辱了东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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