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作家群|阿来:连语言都不好,即使作品能红极一时,也不会传之久远|名家谈创作( 三 )


傅小平:你的语言总体上读着挺舒服的 , 有一种当下写作少见的韵律感 。 当然 , 读你前期的小说 , 像《老房子》《声音》等 , 还是能多少看出受西方文学影响的痕迹 , 后面你的表达 , 尤其是到了《尘埃落定》 , 就很中国化了 。
阿来:所以我要求自己必须先解决语言问题 。 从语言出发 , 我找到了一块很坚实的出发地 , 最后还是回到语言 。 我们现在讨论文学 , 连语言都不谈 , 我就不太理解 。
傅小平:你是很早就有这样的想法 , 还是经历了摸索的过程?
阿来:我那时也没今天这么清晰的想法 , 我就是读作品 , 觉得不管是“五四”时代 , 还是八十年代 , 那些作品跟古典文学相比 , 有很大的落差 , 落差在哪里?首先就是语言 。 你要从内容上讲 , 今天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思想、观念 , 也可能超出李白、杜甫 。 但从语言表达上 , 那我们就差太远了 。 我自己觉得 , 反正要是这辈子的写作在语言上都立不起来 , 别的就什么都不说了 。 你写了 , 也有可能红极一时 , 但我相信语言都不好 , 你的作品是不会传之久远的 。
傅小平:但作家写好语言是需要一些天分的 , 当然刻苦训练也很重要 。
阿来:你不好好锤炼语言 , 说得好听一点 , 就是你在语言上还没做好准备;说得不好听一点 , 你只是用文学的方式贩卖观念、搞政治投机 , 那就离开了文学本体 。
我们的文学教育上来就讲什么主题思想 , 而不讲音韵、语感 , 是有问题的
傅小平:有些文学问题 , 和写作态度有关 。 我更关注的是 , 怎样通过阅读与写作培养语感 。
阿来:语感是慢慢培养起来的 , 之前靠的是直觉;你读多了 , 写多了 , 慢慢对自己多一些要求 。 我随便举例子 。 我们来看看古人怎么处理情感 , 就随便想 , 譬如“君问归期未有期 , 巴山夜雨涨秋池” , 就是说 , 两个人分离太久 , 老婆写信来问归期 。 那么 , 它是通过什么表达情感的?当然是通过语言 。 汉语不只是关注意义 , 它很重视音韵 , 也就是语言的声音 。 我们古代 , 无论散文还是诗歌 , 都可以朗读 , 甚至吟唱 , 它讲究节奏 , 讲究音韵之美 。 所以古诗要讲平仄的问题 。 平声会响亮一些 , 仄声会低喑一些 , 两种词搭配起来 , 就会产生听觉的效果 。 有了平仄以后 , 古诗就形成一种起伏 , 除了音韵的起伏 , 还有情感的起伏 。 你读后面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 , 却话巴山夜雨时 。 ”前一句我们读出含蓄的情感 , 下一句就低沉了下来 。 这个音韵里面就包含了情感 。 有些人把古诗讲平仄理解成束缚诗歌 , 哪里会是这样呢?这是为了把语言的音韵美发挥到极致嘛 , 而且你读着听起来也好听 。 汉语本身就是一个声音系统 。 我们今天写东西不讲平仄了 , 我们读东西也不读出声来 , 但我们嘴里不发声 , 声音也还是响在脑子里 , 所以还是要讲声音的 , 它和情感有关 。 你情感的起伏、呼吸的节律 , 都包含在声音里头 。
傅小平:李商隐这首《夜雨寄北》有比较强的抒情性 , 对声音自然更有讲究 。 我参加一些朗诵会就发现 , 无论是主办方 , 还是朗读者 , 都会选择读抒情性强的诗歌 , 大概是考虑到抒情诗在声音上更有表现力吧 。 如果是叙事诗 , 又如何?
阿来:那我们就来看看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 这首诗从第一句“北风卷地白草折 , 胡天八月即飞雪”开始 , 除了第二句“忽如一夜春风来 , 千树万树梨花开” , 其余全是叙事 , 一个接着一个描述 。 “散入珠帘湿罗幕 , 狐裘不暖锦衾薄 。 将军角弓不得控 , 都护铁衣冷难着 。 瀚海阑干百丈冰 , 愁云惨淡万里凝 。 ”写塞外恶劣的天气 , 但里头充满情感 。 这些情感呢 , 又都是藏在背后 , 音韵又加强了情感 。 那么 , 岑参是唐代边塞诗人里唯一真正去过塞外的 。 高适到过凉州一带 , 王昌龄去过河北一带 , 在唐代那也算是边境 , 王维根本就没去过塞外 。 他那首《使至塞上》里写“大漠孤烟直 , 长河落日圆”,都是想象的 。 岑参是两次出塞 , 而且都是真的 , 所以他写边塞诗就融入很多真切的体验 。 接下来他就写到“中军置酒饮归客 , 胡琴琵琶与羌笛” 。 就是说 , 虽然天气这么恶劣 , 他们却在帐中摆酒为武判官送别 , 还有琵琶、羌笛、胡琴伴奏 , 里头洋溢着很多边塞诗都会有的乐观主义的东西 。 你读到这里 , 再往后读 , “纷纷暮雪下辕门 , 风掣红旗冻不翻 。 轮台东门送君去 , 去时雪满天山路” 。 读到最后 , “山回路转不见君 , 雪上空留马行处” 。 诗人表达的情感就很饱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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