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李丹婕:薛爱华与《朱雀》的写作背景( 五 )


从世界史的视野、比较历史语言的方法、文献学的立场来考察中古中国史 , 还使得薛爱华的研究具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 , 即经常透过比较发现新鲜而生动的文化现象 。 比如104页提到 , 《太平广记》中“阆州莫徭”条记载阆州樵夫莫徭为大象拔出脚底竹丁而使大象获救的故事 , 作者由此想到古罗马传说中的类似记载 , 即为狮子拔去足刺而救活狮子的奴隶安德鲁克里斯(Androcles);163页则提到《酉阳杂俎》中对邕州一位西原蛮姑娘的记载 , 虽然源出完全不同的文化传统 , 其故事结构却与西方起源很久的灰姑娘传统存在款曲暗通之趣;再如195页分析马援铜柱时 , 谈到其作为文明与野蛮分界、防止黑暗势力侵袭的功能 , 作者由此提到与之极其相似的赫拉克里斯(Hercules)之柱;371页在考察南越柑橘时 , 作者引述了这种植物在唐代柳宗元眼中和笔下的模样 , 所谓“密林耀朱绿” , 接着提到十七世纪英国诗人安德鲁·马韦尔(Andrew Marvell , 1621—1678)表现过类似的意象 , “他将明亮的橘林放在一片树荫中 , 正如金色的明灯悬于碧绿的特色里” , 而一个世纪以后 ,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 1749—1832)再次重塑了这一场景 , “金橘的光芒闪烁于幽绿的叶子中”……诸如此类的文化比较还有很多 , 不时如神来之笔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停下片刻玩味其中妙意 , 这些意象与故事之间的雷同、飘移与影响是另外一个重要的话题 , 但薛爱华信手拈来点到一笔 , 已然提醒我们注意中国历史文化细节中的幽微曲折与妙趣深意 , 这些论断的趣味每每让人想起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 。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李丹婕:薛爱华与《朱雀》的写作背景
本文插图

左:马援铜柱 右:赫拉克里斯(Hercules)之柱
薛爱华第三个常被忽略、却十分重要的学术背景 , 那就是他对西欧文化 , 特别是对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与艺术的的无限热爱 , 这使得他醉心于野生动植物 , 喜欢漂亮的石头、花朵、美食与美酒 。 他钟爱热带 , 无数个假期 , 他都与妻子一道 , 徒步穿越热带雨林 , 寻找那些罕见的鸟类和哺乳动物 , 罹患顽疾之前的一个月 , 他刚刚结束对拉丁美洲伯利兹(Belize)的考察 。 如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何以《朱雀》会以三分之一强的篇幅巨细靡遗地讲述中古中国南方的矿物、植物与动物 , 这正源于作者发自内心深处的无限深情 。
我们还必须就此强调的是 , 薛爱华对于自然万物的热爱除了源于盎格鲁-撒克逊文学艺术的影响外 , 恐怕无形中还受到了英国长久以来丰沛的博物学(natural history)传统的影响 。 博物学虽然是一门非常古老的学问 , 但它在近代以来受人瞩目却与西方文艺复兴有关 , 其与物理学和神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 , 但就其主要形式 , 在于强调从经验考察出发 , 对兽类、鱼类、鸟类、昆虫、植物、矿物、地形、天体等各方面知识进行收集、整理和认识 。 实际上 , 中国自《山海经》《诗经》以来也有不绝于缕的博物学传统 , 这一文类到魏晋南北朝更是得到长足发展 , 出现《博物志》这一集大成的著述 , 此外 , 中国历史典籍中不乏风土志、地方志、异域志、草木志等规模不等的笔记、杂章 , 皆具有博物学的趣味 , 但与西方近代以来的博物学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和发展脉络 。 薛爱华本书中频繁引述的《酉阳杂俎》《北户录》《岭表录异》《南方异物志》《本草纲目》等无疑都具有中国传统博物学笔记、类书的属性 , 但就《朱雀》一书的写作结构而言 , 作者身处其间的 , 是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博物学传统 。 西方上世纪七十年代随着福柯(Michel Foucault , 1926—1984)、德塞杜 (Michel de Certeau , 1925—1986)、格尔兹(Clifford Geertz , 1926—2006)、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 1930—2002)等人著作陆续问世 , 历史学由此发生了影响深远的“文化转向” , 出现所谓的“新文化史”范式 , 其中“物质文化史”是重要内容之一 。 这里无法展开、但需强调一笔的是 , 同样是对物的关注与重视 , 薛爱华的研究与近二三十年以来被热议的“物质文化史”是大异其趣的 , 即便其著作带给我们类似甚至更为深刻的启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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