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中文系|刘宁:北大中文系给我的古典学术教育( 三 )


实证·文本·通观·独创
本科毕业后 , 我进入研究生阶段的学习 , 读书与思考的压力也似乎更大了 。 从跟随倪其心先生攻读宋诗整理与研究的硕士 , 到跟随葛晓音先生攻读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的博士 , 我的研究兴趣从文献整理转向古代文学的研究 。 这一时期 , 对北大古典教育里科研精神的感受更加突出 , 北大学风中注重实证、尊重文本、通观达识和追求独创的特点 , 都深刻地影响了我对学术的理解 。
实证是科研的基础 , 这是我读书时最为强烈的体会 。 从本科开始 , 对实证态度和方法的培养 , 已经是我们学习的重要内容 。 立论要根据材料讲话 , 而材料本身要精于考辨 。 记得上裘锡圭先生的文字学时 , 我在期中作业里空发了一些议论 , 裘先生特意在课间把我叫去 , 耐心地指着他用红笔在我的作业上划下的一些句子 , 问我 , 你这样讲有什么根据吗?有什么材料可以支持你这个说法呢?当时 , 我真是羞愧无已 , 因为自己完全是随口空发几句议论 , 但裘先生那认真的态度 , 让我明白了 , 在学术论文里 , 任何一句话都要有根有据 。 而当我们能在自己的研究中 , 真正体现了实证精神 , 哪怕是取得一点点微小的成绩 , 老师都会热情地鼓励 。 记得在孙钦善老师的课上 , 我通过考证宋人笔记中一条记载的错误 , 反驳了前人对欧阳修西京交游经历的一个认识 , 孙老师竟给我很高的分数 , 在教研室见到 , 还鼓励有加 。
北大中文系|刘宁:北大中文系给我的古典学术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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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丛札》
在体会实证学风这一点上 , 吴小如先生对我的影响也是深刻的 。 大学时代捧读吴先生的《读书丛札》 , 读得十分吃力 , 但每一段考证 , 都能发人所未发 。 吴先生说 , 与其堆砌一些浮词来凑成专著 , 还不如有话则长 , 无话则短 , 切切实实言之有据 。 吴先生解读诗文 , 精义纷披 , 而其核心 , 乃是实证基础上的揆情度理 。 他认为 , 诗文分析 , 要字字安稳 , 句句落实 , 所谓“欣赏” , 其实是“苦赏” 。 这些都时时在警醒我 , 为学不能蹈空务虚 。
实证精神所意味的用材料说话 , 包含着很丰富的内容 , 既要综合运用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的知识来推敲训诂、考辨文义 , 又要对文本有综合而深入的把握 。 本科时读高邮王氏父子等人的考证 , 都深感他们对古籍有通贯的理解 , 当进入到专业学习阶段 , 对文本精准而通贯的把握 , 成为学习中更为重要的内容 。 跟随葛晓音老师学习古代文学时 , 葛老师反复强调 , 要对作品文本有扎扎实实的理解和感受 。 记得在她的山水田园诗派的课上 , 我读了一些山水诗作品 , 感到北宋一些写山水的作品 , 和六朝之作有所不同 , 就写了一篇读书报告 , 对北宋山水之作进行概括 , 葛老师认为我对宋代的作品读得不深、不细 , 立论不免肤泛 。 葛老师认为读古代的作品 , 要能深入其体制 , 了解体制上的渊源变化 , 切实理解一首诗艺术上的特点 , 如果对一首诗的特点全抓不住要领 , 一切的分析就不免落空 。 当然 , 这种对文本的体会 , 不是简单鉴赏式的 , 而是要综合理论与历史 , 对文本有感悟、有理解 。 记得一开始 , 我对自己能否具备这样的能力 , 没有多大信心 , 葛老师就举林庚先生的话 , 说一个人的敏感 , 当然有天生的成分 , 但也和后天的锻炼分不开 , 为什么警察总是最敏锐地发现隐藏在人群中的小偷 , 就是因为长期的职业训练 。 这番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 鼓励我沉潜于作品之中 , 反复品味 。 在写作学位论文之前 , 葛老师规定了一个阅读重要作家文集的读书计划 , 每读一个集子 , 都要写作读书报告 。 每一篇报告 , 葛老师都认真批改 , 指出可以深入思考的地方 , 也毫不留情地批评那些看似新颖 , 实际毫无体会的言辞 。 正是在这样一个反复磨炼的过程中 , 对文本的感受力 , 才逐步增强 。 创作经验对文本理解无疑也是很有帮助的 , 陈贻.先生总是蔼如春风地鼓励我写作旧体诗词 , 每次我向他呈上自己笨拙的习作 , 他欢喜的态度总是极大地增强了我写作的热情 , 也使我对古人的文本更有体会 。
通观达识 , 是北大科研精神的一个特色 。 记得刚进大学时 , 我们选修袁行霈先生的课 , 袁先生不止一次地说 , 一个只读过李白文集 , 和一个读过《全唐诗》的人对李白的理解当然不同 , 这番话对还在读本科的我们 , 有很大的影响 。 从八十年代开始 , 古典文学的研究 , 就很强调多角度、多视野 , 做综合的研究 。 而这样的综合 , 既要开阔 , 又要扎实 , 记得陈贻.先生讲 , 如果要运用另一个学科的知识来研究古典文学 , 就要起码具备那个学科的讲师水平 。 当时我们并没有很体会这句话的分量 , 现在想来 , 这是很严谨 , 也很高的要求 。 学术是一丝不苟的 , 不对自己所要涉及的学科下一番苦功 , 而要做跨学科综合的研究 , 当然就不免虚泛不实 , 这样的情形在学界并不少见 。
学术离不开独创 , 在刚刚开始专业学习时 , 如何独创是最让我们焦虑的问题 , 如何去找论文的题目呢?读书时 , 被老师“命题”的幸运是很少的 , 而一旦你从现有的学术框架和研究路数中去套出一个题目 , 也总是会被否定 。 记得我把这样的苦恼讲给葛老师 , 她总是说 , 从读书中发现问题 , 从写读书报告开始 , 当我在葛老师的指导下 , 经过六七次的修改 , 将一篇关于欧阳修的读书报告修改成小论文后 , 才开始略略对此有了一点体会 。 我的学位论文思路 , 是在阅读中晚唐诗歌的过程中一点点摸索出来 , 当从白居易到欧阳修 , 一个在唐宋诗歌转型中重要的诗学线索显露出来的时候 , 我感到很激动 , 但也不无忐忑 , 因为前人从未提出过类似的看法 , 但葛老师鼓励我大胆地提出这一观点 。 她常说 , 真正的学术创造都是一空依傍的 , 套着前人的思路做 , 总是落入第二义 。 这种从文本之中 , 经过通观与实证而形成创新的研究之路 , 是一条学术的通衢大路 。 记得在哈佛访学时 , 我旁听了与哈罗德·布鲁姆齐名的著名诗学教授海伦·文德勒(Helen Vendler)的课程 , 有一次和她的研究生聊天 , 那位学生说自己曾经想直接用生态美学的观点研究某一当代诗人 , 文德勒教授不同意 , 要求他再读书 , 再体会 , 给他定了一系列要读的诗人的名单 。 当时 , 我真是觉得“东海西海 , 此心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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