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李敬泽:《黍离》 ——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节选)2( 五 )


三十五篇忧之诗 , 大致可分两类 , 一类三十四篇 , 皆为可知之“忧” , 抒情主体自我倾诉、自我澄清 , 他和我们得以感知他的忧因何而起 , 动心之风由何而来 。 也就是说 , 这三十四种忧都可以在具体的、个别的经验和事件中得到解释和安放 。
但是 , 还有另一类 。 此类只有一篇 , 就是《黍离》 。 《黍离》之忧 , 不知从何来 , 不知向何处去 。 当然 , 《毛诗》讲了故事、做了解释 , 但如前所述 , 这个故事是从外部赋予的 , 我信《毛诗》 , 但它的故事除不尽《黍离》 , 依然存有一个深奥的余数 。 前人读《黍离》 , 言其“专以描摹虚神见长”(方玉润《诗经原始》) , 说它“感慨无端 , 不露正意”(贺贻孙《诗触》) , 所谓“虚神”“无端” , 指的正是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余数 。 这个作者 , 他如此强烈地感知着他的心忧 , 但他不愿、甚至拒绝对这心忧做出澄清 , “知我者谓我心忧” , 知道我的人自会知道 , 但他在大地上踟蹰 , 肯定不是在寻找知我者 , 有没有知我者他甚至并不在意 , 因为他马上以拒绝的语气说出了下一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然后 , 在这不知我或者知我不知我随他去的世上 , 才接着有了再下一句:“悠悠苍天 , 此何人哉 。 ”
现在 , 重读一遍宝玉的偈语:“你证我证 , 心证意证 。 ”此为知我者;“是无有证 , 斯可云证” , 定要人“知” , 已是执迷;“无可云证 , 是立足境” , 人生立足之境 , 就是无知我亦无不知我 。 至此 , 《黍离》的作者与宝玉、与庄子可谓同道 , 然后 , 最后一句 , “无立足境 , 是方干净” , 不系之舟 , 放下巧智忧劳 , 得自在随性 , 但《黍离》的作者 , 他在此处与老庄决然分道 , 在华夏精神的这个根本分野之处 , 他不是选择放下 , 而是怀此深忧 , 独自对天 。
《黍离》之忧超越有限的生命和生活 。 这不是缘起缘灭之忧 , 是忧之本体 。 乐无本体 , 必是即时的、当下的;而本体之忧所对的是天地的否定 , 是广大的、恒常的 , 超出此身此生此世 。 说到底 , 我们都是要死的 , 唯其如此 , 人之为人 , 人从草木中、从自然的无情节律中自我超拔救度的奋斗正在于“生年不满百 , 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 , 在于“心事浩茫连广宇”(鲁迅) , 在于将自己与广大的人世、文明的命运、永恒的价值联系起来的责任和承担 。
如此之忧 , 摇摇、如醉、如噎 , 具有如此的深度和强度 , 它在根本上是孤独的 , 它面对自然和苍天 , 但它不能在自然和苍天那里得到任何支持和确认 , 它甚至难以在世俗生活和日常经验中得到响应 。 《古诗十九首》中 , “生年不满百 , 常怀千岁忧” , 下一句就是:“昼短苦夜长 , 何不秉烛游” , 这也正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从“已矣哉 , 国无人莫我知兮”(屈原《离骚》) , 到“忧来无方 , 人莫之知”(曹丕《善哉行》) , 这个诗人、这个忧者注定无依无靠 。 这不仅是外在的孤独 , 这本就是一种孤独的道德体验 , 一种必须自我确证的存在 。 由此 , 我们或许可以更深地理解那被无数人说了无数遍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 , 他必须、只能先于天下 。 “无立足境 , 是方干净” , 而《黍离》的作者选择的不是无 , 是在无和否定中坚忍地确证有 。
三千年前 , 这个走过大野的人 , 他走在孔子前边 , 是原初的儒者 , 他赋予这个文明一种根本精神 , 他不避、不惧无立足境 , 他就是要在无立足境中、在天地间立足 。
悠悠苍天 , 此何人哉 。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 他其实对在那一刻蓦然敞开的这个“人”也满怀疑虑和困惑 。 他就这样站在山巅绝顶 , 由山巅而下 , 无数诗人在无数条分岔小径上接近他 , 或者以逃离的方式向他致敬 。
他是中国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 以一首诗而成永恒正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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