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李敬泽:《黍离》 ——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节选)2( 三 )


这无休无止的路 , 单调、重复 , 但“我”的心在动 , “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 。 心摇摇而无所定 , 心如醉而缭乱 , 最后 , 谷子熟了 , 河水海水漫上来 , 此心如噎几乎窒息……
“知我者谓我心忧 ,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时 , 这首诗里不仅有“我” , 还有了“他” , “他”是知我者和不知我者 , 是抽象的、普遍的 , “他”并非指向哪一个人 , “他”是世上的他人他者 。 “他”进入“我”的世界 , 但与此同时 , “他”又被“我”搁置——“知我者谓我心忧 ,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遍、两遍、三遍 , 重复这两个句子 , 你就知道 , 它的重心落在后边:知我者谓我心忧——假如知我 , 会知我心忧 , 但不知我者 , 必会问我在求什么图什么多愁善感什么 。 而此时此刻 , 在这死寂的世界上 , 既无知我者也无不知我者 , 心动为忧 , 我只知我的心在动 , 摇摇、如醉、如噎 , 我无法测度、无法表达、无法澄清在我心中翻腾着的这一切——
直到此时 , 这个人、这个“我”是沉默的 , 他封闭于内心 , 然后忽然发出了声音:“悠悠苍天 , 此何人哉 。 ”
悠悠苍天 , 此何人哉 。
悠悠苍天 , 此何人哉 。
随着摇摇、如醉、如噎 , 这一声声的“天问”或“呼天” , 也许是节节高亢上去 , 也许是渐渐低落了 , 低到含糊不可闻的自语 。
此时 , 只有“我”在 , 只有悠悠苍天在 。

此时的人们很难理解《黍离》作者的悲怆 , 很难体会那种本体性的创伤 。 西周的倾覆只是课本上的一段 , 历史沿着流畅的年表走到了今天 , 此事并没有妨碍我们成为今天的我们 。 但是 , 在当时 , 在公元前770年 , 一切远不是理所当然 , 对于当时的人来说 , 此事就是天塌地陷 。 更重要的是 , 他们还不像后世的人们那样饱经沧桑 , 他们涉世未深 , 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 , 塌陷和终结猝不及防地降临 , 在那个时刻 , 二百七十六年中凝聚起来的西周天下忽然发现 , 他们认为永恒的、完美的、坚固的事物竟然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 。
这种震惊和伤痛难以言喻 。 后世的人们知道 , 这是黍离之悲、麦秀之痛 , 甚至会说“黍离麦秀寻常事” 。 但彼时彼地 , 正当华夏文明的少年 , 天下皆少年 , 他们无法理解、无法命名横逆而来的一切 。 在当时人的眼里 , 西周无疑是最完美的文明 , 是他们能够想象的人类共同生活的典范极则 。 伟大的文王、武王和周公在商朝狞厉残暴的神权统治的废墟上建立了上应天命的人的王国、礼乐的王国 , 以此在东亚大地上广大区域、众多部族中凝聚起文化和政治的认同 , 未来世世代代的中国人所珍视的一系列基本价值起于西周 , 我们对生活、对共同体、对天下秩序的基本理念来自西周 。 而如此完美的西周转瞬间就被一群野蛮人践踏毁坏、席卷而去!是的 , 平王东迁 , 周王还在 , 天子还在 , 但是 , 都知道不一样了 , 东周不是西周 , 那个秩序井然的天下已经一去不返 , 这是永恒王国的崩塌、永恒秩序的失落 。
此何人哉!此何仁哉!
西周就这么亡了 。 赫赫宗周 , 它的光被吹灭 , 这光曾普照广土众民 。 当时和后来的人们力图做出理解 , 按照他们所熟悉的西周观念 , 王朝的兴衰出于天命 , 那么 , 这天命就是取决于那无道的幽王、那妖邪的褒姒?他们是天命之因还是天命之果?如果有天命 , 而且天命至善无私 , 那么那野蛮的犬戎又是由何而来?
悠悠苍天 , 此何仁哉!
天意高难问 。 但中心如噎 , 站在地上的人不能不问 。 ——“彼狡童兮 , 不与我好兮!”这悲叹的是人的错误 , 已铸成、可悔恨 , 它牢牢地停留在事件本身 , 因此也就宣告了事件的终结 。 但是 , 悠悠苍天 , 此何仁哉 , 这超越了事件 , 这是对天意、对人世之根基的追问和浩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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