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童伟格:字母练习簿 | 花城关注( 二 )
爷爷总是爱说笑 , 他大约并不记得 , 是因为那样的他 , 才让陈成为现在的陈的 。 陈没什么正当才能 , 最天赋异禀的 , 就是身材一般 , 长相大众 , 绝难让人记得 , 就像传说中的那种空气人:同班三年的同学 , 从入学到毕业 , 每天都来跟陈讲同一则笑话 。 这帮助他 , 在十多岁 , 还在中学就读时 , 就自我锻炼 , 成了惯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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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 陈当然默默戒了这习惯 。 戒是戒了 , 但仿佛神对禀异之人的天谴永存 , 那在青春期时养成的生理时钟 , 陈却一生难再调整了 。 所以 , 到了三十多岁 , 陈仍然每天昼伏夜出 , 开着货车 , 在滨海一线 , 值着为各处商店补货的大夜班 。 像在赎自己未成年时的罪错 , 又像只是已为个人年轻时的冲劲 , 另找到一种污名尽去的替代形式 , 陈驾着公司借他的车 , 车里满载不属于他的财货 , 在一条全新的儿时路上奔驰 。 陈自认 , 是个没有故事可讲的寻常人 。 因为成事不说:过往既已默默戒断 , 最好也不要在记忆里一一清点了 。 也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变了:无论到了四十岁、五十岁 , 甚至是六十岁 , 像爷爷对个人最后命运的知晓 , 只要世界允许 , 陈个人是极乐意 , 一辈子去值这大夜班 , 去跑这一人马拉松的 。 虽然 , 世界允不允许这滨海一线 , 将来还有店有人 , 有大众一般欢快的爷爷与陈 , 陈并不知道 。 但这 , 就不是他有能力去臆测的了 。 虽则自认无故事可讲 , 但像一切寻常人 , 陈偶尔还是会回想自己 , 这所谓的现实人生的 。 这说来困难 , 只因似乎 , 在他一生中 , 在梦境里奔走的感知 , 比在光天化日下晃悠的 , 对他而言 , 要来得具体与确切许多 。 更多时候 , 他会深记的 , 是某种接近闭眼的感知 , 或者 , 某种全身涵容他 , 却并无景深 , 亦缺乏变化的不知冷热 。 这使得他所最怀念的 , 比之其他同场记忆的人 , 总显得像是同一场空洞而静止的梦 。 一场只能由他一人 , 独自去梦着的梦 。 一场像他本人一样日照不足的梦 。 或者 , 还是妻说得简单明了:他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
如妻所言 , 陈不善记事 。 但其实 , 他很想念那些莫名其妙的凌晨 , 在一夜配送工作完结后 , 他回公司仓库 , 还了车 , 独自走过一段滨海路 , 去向妻 , 彼时女友的租屋处 。 彼时 , 滨海路还在拓宽 , 事实上 , 彼时的整片海岸 , 正又一次全场动员 , 改造自己 , 去提早适应对他而言 , 将是更悠远的迁离或迫近 。
所以他 , 只能扬长走过这些为将来特设的碎石 , 像航天员 , 走在只有他自己能肉眼看见的光年里 。 像一个人 , 走过这必将无人闻问的 , 将来的基底 。 他看左近更低 , 那被废弃更久的海 , 如实更像时间的废弃场 , 以无尽暗涌 , 衬托滨海路的新护栏 , 与护栏边 , 一排新立电线杆 。 那排让爷爷失神腾飞的电线杆 。 彼时 , 它们仍然新颖而强健 , 仍像刚蹦蹦跳出预铸厂 , 还未串连好内在时钟 , 尚不知倦勤 , 顶上水银灯 , 似乎真不打算再暗下了 。 这样一人的清晨时冷时热 , 但其实 , 或冷或热 , 皆像被一自外于季节的豪奢通道 , 给隔离于光的拱照外了 。 那线碎石路没有飞虫 , 连海风都罕入 , 当他抬头望天 , 只看见蛋清色的暧昧 。 那让他所置身的地方 , 像那线碎石路所指向的 , 远方最远的将来 , 也像是没有人可能想起的 , 生活最初被一一指配的密室之壳 。 但当然 , 他所置身的地方 , 仍只是一处不属于他的场所罢了 。 彼时的他 , 只是走在无人晨光里 , 在这片全岛境内电压最强的地带 , 走在一线未及铺上沥青 , 被照得光影不生的碎石路上 , 像一个过于富有 , 于是终不知将要窃取什么的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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