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浩:薛定谔的理想主义

来源:GQ报道(ID:GQREPORT)文/ 卫诗婕很难断言理想主义对罗永浩而言是灯塔还是外衣 。 这些年 , 他近乎偏执地选择一些少有人走的路: 零背景闯入手机制造业、签署个人无限连带责任贷款、身负巨债却拒绝申请破产……现在 , 为了还债 , 他做起曾经不屑一顾的“靠嘴吃饭”的事业 。如他自己所言 , 在每个阶段 , “都做了自己相信的事 。 ”用朋友张玮玮的话来说 , 他的痛苦别人体会不到 , 他的快乐别人也体会不到 。···············能放下的都不是骄傲当罗永浩拿起那把单价一千多元的剃须刀 , 在胡须上涂满泡沫 , 直播当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 “拼了 , ”他拿起剃刀 , 快速扫过下巴 , 几厘米的胡子逐渐消失 。评论里一片悲伤:“心酸 。 ”“罗老师别这样 。 ”“心疼老罗 。 ”这是4月1日 , 罗永浩在抖音的直播首秀 , 实时在线人数累计4779.5万 。 退出锤子科技后 , 因曾签署个人无限连带责任 , 他的个人负债逾三亿 。 “为了还债” , 老罗选中了直播——曾经的理想主义代言人公然宣称自己开始“卖艺” , 对反对者或支持者而言 , 这可能是新一场价值观争论的狂欢 。 剃掉的胡子迅速被自媒体和网友们延伸出多种指代意味——“剃掉的是老罗的青春”、“坚持”和他的“理想主义” 。“没什么好感慨的 , 过些天胡子就长出来了 。 ”对于网友的反应 , 罗永浩的回复显得刚直 , “是他们想多了” 。 一周后 , 在推销一款新的剃须刀时 , 他又剃掉了新长出来的胡子 。罗永浩:薛定谔的理想主义
黑色套西、衬衫、领带 均为Canali深棕色玳瑁半框眼镜 Gentle Monster对于罗粉来说 , 最心酸的莫过于看到曾经呼喊着“改变世界”的偶像“弯下了腰” 。 一名追随其多年的粉丝评价这场直播:看见老罗“努力扮演着一名推销员的角色” , 言行举止间却又“掩不住那份不情愿” , 这让他联想到自己的中年人生:充斥着隐忍、无奈和妥协 。一个月以来 , 罗永浩的直播间多次在选品环节暴露出问题 。 据知情人士透露 , 参与选品的供应商中存在数家锤子的股东 , 比如锤子曾经的债主尚诚同力 , “倒不是说选品一定会出现问题 , 但这样的关联交易会很多” 。4月24日 , 在推荐一台滤水器时 , 罗永浩拧开了开关 , 出水口却没有出水 。“完了 , 明天媒体又过节了 , 大型翻车现场 。 ”他的情绪瞬间低落了 。两位来自厂家的维修工人小跑进入直播间 , 绕过摄影机 , 在滤水器前蹲下 。 罗永浩一度走出了直播画框以外 , 只留下搭档继续在镜头前卖货 。 被告知滤水器修好后 , 罗永浩再次演示 , 为了让观众看得更清晰 , 他特意往水箱里倒进了墨汁 。起初滤水箱的出水仍是黑色的 , 水一股股冒出来 , 所有人沉默 , 几秒后 , 水流才变为透明 。 老罗手持玻璃杯 , 在滤水口下接了整杯水 , 最后 , 几乎是为了自证清白 , 他在镜头面前试喝了一口 。 全场鼓起掌来 。按照罗永浩的想象 , 在另一个平行空间中 , 他可以暴怒、翻脸、撂挑子 。 但今天的他是“机构的代表” , 可以为了责任感“去做些不那么酷的事” 。这不免引来感慨:那个喊着“天生骄傲”的人 , 看似放下了骄傲 。 而老罗并不认同:“能被放下的那些都不是骄傲 , 反倒是偶像包袱那种东西 。 ”5月的京郊 , 一处摄影棚内 , 罗永浩正在拍摄《智族GQ》的封面 。 为了新事业的宣传 , 他再次做出妥协 , 放弃一直坚持的T恤+休闲裤装扮 , 穿上“完全不适合”他的西装 。“这太尴尬了 。 ”“我慌得像一头狗熊 。 ”“快来 , 你们一定要拍下我惊慌无助的样子 。 ”量身定制的条纹西服穿在身上 , 罗永浩在寻找正确的姿势 , 一只脚踩在高脚凳上 , 手不知该往哪放 。 莱卡相机咔咔地捕捉每一个瞬间 。 10分钟前 , 他望着镜子 , 嘲笑自己像“上市妓院公司的老板” 。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为了让那张圆圆的脸更有立体感 , 造型师为他准备了胡子和眼镜 , 最难接受的是画眉——老罗再三拒绝了 , “不画 , 坚决不画 , 可以后期P上去 。 ”工作人员再三劝解 , 他终于同意 。 化妆师用睫毛膏在他的短眉毛上轻轻扫过 , 又用眉笔一根根地把眉形续长 , 他看了看 , 还算满意 , 扭头一笑 , “堕落就是这样开始的 。 ”“胖胖的印钞机”疫情期间 , 北京望京凯悦的大堂进行过一场秘密的商业会谈 。 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 , 远程视频的会话框内 , 抖音CEO张楠热情地开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过亿引流的资源倾斜——这充分显示了抖音的诚意 。 会谈的主人公罗永浩眉开眼笑 , 感到很被尊重 , 合作几乎谈妥 。据多名直播行业的人透露 , 消息传开 , 原本对罗永浩不感兴趣的淘宝直播找上门来 , 开出利润更丰厚的条件;快手也不甘示弱 , 给出接近三倍资源的承诺 。 但罗永浩没有心动 , 他对旁人说 , “信誉很重要” 。罗永浩:薛定谔的理想主义
黑色套西、衬衫、领带、皮鞋 均为Canali作为与芙蓉姐姐同时期成名的初代网络名人 , 罗永浩可能是近20年来活跃时间最长的网红——2012年 , 上一个身份还是英语教师的他宣布创立“锤子科技” , 进军手机制造 。 历时六年 , 手机梦碎 , 短暂蛰伏后 , 他又宣布进军直播 , 一个新的风口 。凭借其影响力 , 罗永浩的直播试水成为各平台大战的某个接触点 。 首播当晚 , 一个两百多人的微信群在民间组织起来 , 起名为“罗永浩情报局”:狙击点为老罗在直播中所卖的货品 , 没几分钟 , 各类电商平台就会出现一系列“低过老罗”的商品链接 。“同一天的薇娅卖火箭也是阿里为了围堵老罗的行为 。 ”电商分析师李成东说 , 同时他描述了一种可能性 , “自媒体上出现很多黑罗永浩的稿子也都来自于竞争对手 。 ”这客观上造成罗永浩的舆论热度更高了 。 但随着各方狙击罗永浩的行为消失 , 热度回落——“事实上罗永浩的广告坑位费最近也降价了 。 ”老罗直播的续航能力仍是未知 。5月1日晚 , 罗永浩的直播间又出事故了 。 直播尾声的半价汽车耗费近40万补贴 , 原本是当晚的压轴大戏 , 但由于技术原因 , 链接始终没有出现在直播页面——弹幕随即出现大量评论表示不满 , 直指老罗直播间“有黑幕” 。“请大家放心 , 我们正在调查原因 。 ”罗永浩在镜头前解释 , “欠大家的半价车之后一定会找机会上链接 , 区区40万补贴 , 没多少钱 , 我们绝不会为了省这点钱搞小动作 。 黑幕是不存在的 。 ”直播结束 , 老罗埋头进了办公室 , 很久没有出来 。 工作人员在外面小声讨论着当天的事故成因 , 没有人敢进去打扰 。 再走出来时 , 老罗有些发怒 , “跟他们说 , 要是下次再出现这样的问题 , 再也不合作了!”转身又走进办公室 , 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着:“还跑到我这说什么要取关!”为了观测舆情 , 每隔几天 , 罗永浩就在微博上搜索自己的名字 。 任何有关道德的指控都会伤害到他 。“‘我敢肯定是黑幕’ , 你肯定什么啊 , 你有什么证据你敢肯定 。 ”“上次我们报错了蝴蝶酥 , 我自己掏了一两百万补了 , 补完了他们说我们是故意做了一个(营销) , 是一个骗取好感的手段 。 ”又不能回嘴 , 气得他在电脑前骂娘 。一名从事商业评论的写手指出 , 罗永浩的直播间事故频出 , 与团队的专业化能力欠缺有直接关系 。 今年3月 , 罗永浩迅速召集起一伙人组建直播团队 , 其中大量员工是从前锤子的旧部 。 “这和锤子最早期一样 , 全是一群不懂行的人来做 。 而老罗既不具备迅速搭起专业班底的能力 , 也向来喜欢用自己的亲信部队 。 ”位于751的厂房是罗永浩租来的直播间 , 二楼他的办公室里 , 放着一张走步机 , 这段日子里 , 老罗已经减了10多斤 , 他的目标是减去70斤 。 做手机这些年 , 他积攒下满身小病:脂肪肝、内分泌紊乱、脂溢性脱发、糖尿病前期……“所有迹象都表明 , 该休息了 , 但就是没法休息 , 就这样维持了六年 。 ”但不久前 , 老友黄章晋与罗永浩见面 , 觉得他呈现出“近几年最好的状态”——“由内而外散发着喜悦 , 像台胖胖的印钞机 。 ”被问及按照当下的直播收入 , 多久能够把债务还完 , 老罗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 “一年半吧 。 ”锤子完成交接后 , 2020年1月 , 罗永浩去了日本休假 。 一度担心自己产生了抑郁倾向 。 创业多年 , 他远离了自己所有的爱好 , 那段日子 , 他在YouTube上一口气看了许多年轻时曾钟爱的乐队 。 “巨崩溃 。 ”他说 , “那些老乐队、老歌手都老得不行了 , 不是老了六七岁 , 感觉老了四五十岁 , 老得一塌糊涂 , 一脸褶子 。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闲 , “闲的话就要得病了 。 ”太太对他说 , 锤子六年 , “其实你很幸运 , 把想做的事都给做了” 。 罗永浩无比认同 , 谈起这些 , 语气充满感激 。“我这代人很幸运 。 你看日本过去半个世纪几乎都没有几个大企业崛起 , 不管你多聪明 , 多有野心 , 多有能力 , 整个大环境没有机会 。 对于我们这代野心勃勃想做点什么事情的人来讲 , 简直爽死了 。 何况老一辈创业的时候 , 哪个不是砸锅卖铁 , 把房子全抵押上去 , 最后亏了 , 除了跳楼就完全没有(出路) , 哪像我这样 , 出路还挺多 。 所以真的非常非常幸运 。 ”问及现在的心愿 , “尽快能把债还完 。 ”他又笑了 , “不排除再把锤子这个品牌买回来的可能 。 ”负债者罗永浩2018年6月 , 锤子科技资金链断裂 。 工厂停工的过程中 , 逐渐出现了大批呆滞料——财务公布的债务数字从两亿变成三亿 , 四亿 , 一直到六亿 。 老罗懵了 。 “原来以为划拉划拉还能还上 , 发现是自己天真了 。 ”老友黄章晋形容那时的罗永浩浮肿得厉害 , “像在池塘里泡了几天再捞上来的样子” , 面色发青 , 双眼无神 。 那情状让他想起电影里“拿破仑打了败仗的样子” , “生气、发怒 , 演得气急败坏那种 , ”那都是演员的演绎 , 想像的成分居多 。 “一个真正的失败者 , 挫败的时候 , 他是没有条理的 , 语无伦次 , 这一刻讲的A , 突然会插进C和B的事情 , 然后又跳回来 , 乱七八糟 , 一连串的无意识 。 ”那是一段最难熬的日子 。 供应商相继出现在锤科大楼前 。 物业报了警 , 预备赶走那些举着牌子、呼喊讨债的人们 , 罗永浩试图阻拦:“我们欠了人家钱 , 人家拿不到 , 到楼门口发泄一下 , 怎么还违法了呢?”债主里不乏曾经力挺他的人 , 他被内疚折磨 。年底 , 字节跳动完成了对锤科的收购 。 交接那天 , 在场的很多同事都哭了 , 罗永浩躲在家里发呆 。 某个深夜 , 老罗躺在床上 , 在一条力挺锤子的微博评论区 , 他刷到一条留言 , 来自锤子供应商的一名工厂员工:因为锤子拖欠款项 , 公司发不出工资 , 今年没钱回家过年了 。 配图是已经打包好的行李 。“多年以来看农民工讨薪那种 , 都觉得离我的世界是很遥远的 , 也很难理解那些老板为什么居然不发薪水 。 ”时隔16个月 , 说起这些 , 他把双手抱在头上 , 摩擦了几下 , “欠了六个亿 , 你给谁不给谁 , 救谁不救谁呢 , 根本就没法收拾 。 ”那个晚上 , 他蒙起被子哭了一会儿 , 太太在隔壁 , 并没有发现 。“最严重的时候是想过自杀的 。 ”罗永浩在创业纪录片《燃点》里这样坦诚 。 那些曾经拒绝过BAT的同事选择加入锤子 , 有段时间连工资都领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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