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 | 纪念( 二 )


一九三八年 , 我们一家避难在乡下 , 住在一个小庙 , 就是我的小说《受戒》所写的庵子里 。 除了准备考大学的数理化教科书外 , 所带的书只有两本 , 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 一本《沈从文选集》 , 我就反反复复地看这两本书 , 这两本书对我后来的写作 , 影响极大 。
当代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 | 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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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一九三九年 , 我考入西南联大的中国文学系 , 成了沈从文先生的学生 。 沈先生在联大开了三门课 , 一门“各体文习作” , 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一门“创作实习” , 一门“中国小说史” 。 沈先生是凤凰人 , 说话湘西口音很重 , 声音又小 , 简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 他讲课可以说是亳无系统 。 没有课本 , 也不发讲义 。 只是每星期让学生写一篇习作 , 第二星期上课时就学生的习作讲一些有关的问题 。 “创作实习”由学生随便写什么都可以 , “各体文习作”有时会出一点题目 。 我记得他给我的上一班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 。 有几个同学写的散文很不错 , 都由沈先生介绍在报刊上发表了 。 他给我的下一班出过一个题目 , 这题目有点怪:《记一间屋子的空气》 。 我那一班他出过什么题目 , 我倒记不得了 。 沈先生的这种办法是有道理的 , 他说:“先得学会车零件 , 然后才能学组装 。 ”现在有些初学写作的大学生 , 一上来就写很长的大作品 , 结果是不吸引人 , 不耐读 , 原因就是“零件”车得少了 , 基本功不够 。 沈先生讲创作 , 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 是“要贴到人物写” 。 我们有的同学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 照我的理解 , 他的意思是:小说里 , 人物是主要的 , 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次要的 , 派生的 。 作者的感情要随时和人物贴得很紧 , 和人物同呼吸 , 共哀乐 。 不能离开人物 , 自己去抒情 , 发议论 。 作品里所写的景象 , 只是人物生活的环境 。 所写之景 , 既是作者眼中之景 , 也是人物眼中之景 , 是人物所能感受的 , 并且是浸透了他的哀乐的 。 环境 , 不能和人物游离 , 脱节 。 用沈先生的说法 , 是不能和人物“不相粘附” 。 他的这个意思 , 我后来把它称为“气氛即人物” 。 这句话有人觉得很怪 , 其实并不怪 。 作品的对话得是人物说得出的话 , 如李笠翁所说:“写一人即肖一人之口吻 。 ”我们年轻时往往爱把对话写得很美 , 很深刻 , 有哲理 , 有诗意 。 我有一次写了这样一篇习作 , 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 , 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 。 ”对话写得越平常 , 越简单 , 越好 。 托尔斯泰说过:“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 。 ”如果有两个人在火车站上尽说警句 , 旁边的人大概会觉得这二位有神经病 。 沈先生这句简单的话 , 我以为是富有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的 。 沈先生教写作 , 用笔的时候比用口的时候多 。 他常常在学生的习作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有时比原作还长) , 或谈这篇作品 , 或由此生发开去 , 谈有关的创作问题 。 这些读后感都写得很精彩 , 集中在一起 , 会是一本很漂亮的文论集 。 可惜一篇也没有保存下来 , 都失散了 。 沈先生教创作 , 还有一个独到的办法 。 看了学生的习作 , 找了一些中国和外国作家用类似的方法写成的作品 , 让学生看 , 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 , 我记得我写过一篇《灯下》(这可能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 写个小店铺在上灯以后各种人物的言谈行动 , 无主要人物 , 主要情节 , 散散漫漫 , 是所谓“散点透视”吧 。 沈先生就找了几篇这样写法的作品叫我看 , 包括他自己的《腐烂》 。 这样引导学生看作品 , 可以对比参照 , 触类旁通 , 是会收到很大效益 , 很实惠的 。
创作能不能教 , 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的问题 。 我以为创作不是绝对不能教 , 问题是谁来教 , 用什么方法教 。 教创作的 , 最好本人是作家 。 教 , 不是主要靠老师讲 , 单是讲一些概论性的空道理 , 大概不行 。 主要是让学生去实践 , 去写 , 自己去体会 。 沈先生把他的课程叫做“习作”“实习” , 是有道理的 。 沈先生教创作的方法 , 我以为不失为一个较好的方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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