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 | 纪念( 三 )


我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 , 今年七十岁了 , 写作生涯整整经过了半个世纪 , 但是写作的数量很少 。 我的写作中断了几次 。 有人说我的写作经过了一个三级跳 , 可以这样说 。 四十年代写了一些 。 六十年代初写了一些 。 当中“文化大革命” , 搞了十年“样板戏” 。 八十年代后小说、散文写得比较多 。 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开玩笑说“汪伯伯是大器晚成” 。 我绝非“大器” , ——我从不写大作品 , “晚成”倒是真的 。 文学史上像这样的例子不是很多 。 不少人到六十岁就封笔了 , 我却又重新开始了 。 是什么原因 , 这里不去说它 。
当代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 | 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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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有一位评论家说我是唯美的作家 。 “唯美”本不是属于“坏话类”的词 , 但在中国的名声却不大好 。 这位评论家的意思无非是说我缺乏社会责任感 , 使命感 , 我的作品没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教育作用 。 我于此别有说焉 。 教育作用有多种层次 。 有的是直接的 。 比如看了《白毛女》 , 义愤填膺 , 当场报名参军打鬼子 。 也有的是比较间接的 。 一个作品写得比较生动 , 总会对读者的思想感情、品德情操产生这样那样的作用 。 比如读了孟子反不伐 , 我不会立刻变得谦虚起来 , 但总会觉得这是高尚的 。 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常常是潜在的 , 过程很复杂 , 是所谓“潜移默化” 。 正如杜甫诗《春雨》中所说:“随风潜入夜 , 润物细无声 。 ”我曾经说过 ,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 , 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 , 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 , 人 , 是美的 , 有诗意的 。 你很辛苦 , 很累了 , 那么坐下来歇一会儿 , 喝一杯不凉不烫的清茶 , 读 一点我的作品 。 我对生活 , 基本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 我认为人类是有前途的 , 中国是会好起来的 。 我愿意把这些朴素的信念传达给人 。 我没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 。 我写不出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 , 我认为中国也不具备产生那样的作品的条件 。
一个当代作家的思想总会跟传统文化、传统思想有些血缘关系 。 但是作家的思想是一个复合体 , 不会专宗哪一种传统思想 。 一个人如果相信禅宗佛学 , 那他就出家当和尚去得了 , 不必当作家 。 废名晚年就是信佛的 , 虽然他没有出家 。 有人说我受了老庄思想的影响 , 可能有一些 。 我年轻时很爱读《庄子》 。 但是我自己觉得 , 我还是受儒家思想影响比较大一些 。 我觉得孔子是个通人情 , 有性格的人 , 他是个诗人 。 我不明白 , 为什么研究孔子思想的人 , 不把他和“删诗”联系起来 。 他编选了一本抒情诗的总集——《诗经》 , 为什么?我很喜欢《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 “暮春者 , 春服即成 ,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 浴乎沂 , 风乎舞雩 , 咏而归 。 ”曾点的这种潇洒自然的生活态度是很美的 。 这倒有点近乎庄子的思想 。 我很喜欢宋儒的一些诗:“万物静观皆自得 , 四时佳兴与人同 。 ”“顿觉眼前生意满 , 须知世上苦人多 。 ”“生意满” , 故可欣喜 , “苦人多” , 应该同情 。 我的小说所写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小儿女” , 我对他们充满了温爱 , 充满了同情 。 我曾戏称自己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 , 大致差不离 。
前几年 , 北京市作协举行了一次我的作品的讨论会 , 我在会上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 , 题目是《回到现实主义 , 回到民族传统》 。 为什么说“回到”呢?因为我在年轻时曾经受过西方现代派的影响 。 台湾一家杂志在转载我的小说的前言中 , 说我是中国最早使用意识流的作家 。 不是这样 。 在我以前 , 废名、林徽因都曾用过意识流方法写过小说 。 不过我在二十多岁时的确有意识地运用了意识流 。 我的小说集第一篇《复仇》和台湾出版的《茱萸集》的第一篇《小学校的钟声》 , 都可以看出明显的意识流的痕迹 。 后来为什么改变原先的写法呢?有社会的原因 , 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 简单地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 我觉得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不会是一回事 。 中国人学习西方文学 , 绝不会像西方文学一样 , 除非你侨居外国多年 , 用外国话思维 。 我写的是中国事 , 用的是中国话 , 就不能不接受中国传统 , 同时也就不能不带有现实主义色彩 。 语言 , 是民族传统的最根本的东西 。 不精通本民族的语言 , 就写不出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的文学 。 但是我所说的民族传统是不排除任何外来影响的传统 , 我所说的现实主义是能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 。 比如现代派、意识流 , 本身并不是坏东西 。 我后来不是完全排除了这些东西 。 我写的小说《求雨》 , 写望儿的父母盼雨 。 他们的眼睛是蓝的 , 求雨的望儿的眼睛是蓝的 , 看着求雨的孩子的过路人的眼睛也是蓝的 , 这就有点现代派的味道 。 《大淖记事》写巧云被奸污后错错落落 , 飘飘忽忽的思想 , 也还是意识流 。 不过 , 我把这些融入了平常的叙述语言之中了 , 不使它显得“硌生” 。 我主张纳外来于传统 , 融奇崛于平淡 , 以俗为雅 , 以故为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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