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志』《读书》首发 | 王正原:天人与“成神”(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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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尊(来源:《中国青铜器全集》)
第二 , 从文本中提炼出连贯的“主张” , 意味着预设单个文本中的意义体系具有连续性 。 这似乎也不符合文本的现实 。 例如 , 在颜回死时 , 孔子几声哀号“天丧予 , 天丧予” , 又怎能体现出天命之不测与天人之对抗呢?孟子政治主张受挫后 , 离开齐国时说的丧气话 , 又怎能被理解为圣人之悲剧呢?普鸣以“天—人”的图式运算 , 掩盖了古人丰富的人生史与情感 。 而当论者失去对文本之内在韵律的把握时 , “文本—主张”这一对概念的有效性便会降低 。
第三 , 从独立文本中提炼出“主张”后 , 普鸣赋予这些“主张”以背景 , 来重建天人关系的历史 。 但不少“主张”的背景仍略显匮乏 。 若考察普鸣赋予诸宇宙观主张的背景 , 我们可以发现 , 不少宇宙观主张之背景 , 往往只是先前已存在的某种主张 。 于是 , 在阅读《成神》的相当一部分篇章时 , 我们可能会产生这种感觉:本应叙述宇宙观与人们整体生活状态的历史 , 退化为了精神容器内不同思执的碰撞 。 在这里 , 宇宙观似乎仅是言语、计谋与手段——即使宇宙观启动着祭祀实践——这驱逐了文明、社会中内在的神圣性 。
质言之 , 文本是由具体的人在一定 “情势”下写就的 , 而“情势”并不是被后附加在“主张”上的 。 宇宙观“主张”是在不同程度上本于内在的神圣性以生发的 , 而并非冰冷的说辞 。 在提取“主张”前 , 论者便应考虑到与文本相关的诸多“情势” , 真切地体会这些“主张” 。
文本的面向即是一种应被考虑的“情势” 。 不同面向的文本所体现的宇宙观“主张” , 其内在性程度是不同的 。 例如 , 虽然哲学文本可以清晰地言明某种宇宙观 , 但其内在性或许不如祭祀记录文本 , 因为后者更符合一条原则:当被调查者在某种情形下 , 感到不得不去做某事时 , 才构成确实的相关性 。 故而 , 在选取文本时 , 应对文本的类别有一定的自觉 。 例如 , 普鸣选取的战国文本大多是哲学文本 。 但在当时 , 中山王器铭文与某些西周长铭有可比之处;侯马盟书直接见证了盟誓祭祀;墓葬出土日书、纬书精彩地描绘了当时的祭祀传统与宇宙观——这些材料普鸣均未涉及 。
『读书杂志』《读书》首发 | 王正原:天人与“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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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马盟书(来源:《侯马盟书》)
文本可观看性的不同也意味着其内在性的差异 。 例如 , 甲骨文乃是占卜行为之“忠实”记录 , 较可能非用于观看传播;青铜器长铭却是被“书写”的 , 并可被用于“对扬”传颂 。 或许正因如此 , 我们在晚商甲骨文中可感受到某种“诚实” , 在西周金文中则更能体会到“修辞”意味 。 由此观之 , 两种文本中“主张”的内在性孰强孰弱 , 值得思考 。
我们还可注意文本制作者视角之异 。 例如 , 普鸣对秦汉官方祭祀系统与宇宙观的复原 , 很大程度上依赖了《史记》的记述 。 由司马迁观之 , 在神权统治主张中 , 传导神力者乃是方士 。 然而 , 由“官方” 观之 , 天子或许本是给定的神 , 方士仅是辅助手段 。 文本有的出于自述 , 有的出自旁人之手 , 相互间的修辞和观念差异构成了不同的“视角” , 其间张力应被仔细考量 。
文本出土于何地 , 或文本作者出身何处 , 亦极为重要 。 战国时期 , 虽然各国间人员的流动异常频繁 , 但诸子之学仍可分区为论 。 儒、墨出于鲁地 , 稷下之学盛于齐地 , 庄子生于宋地 , 老子生于楚地 , 普鸣所言“神升派”亦多在楚地 。 西汉时 , 关中—六国的对峙仍在延续 , 这可能造就了汉初几任皇帝在自我神化尝试上的退缩 , 以及官方宇宙观与反对者的持续交锋 。 即使返回青铜时代 , 以人形青铜器为崇拜核心的三星堆文明 , 与主要使用动物纹饮食青铜器的商文明 , 其文化传统与宇宙观明显有所不同 。 不同的文化圈的不同气质与底色 , 孕育了不同的主张 。 宇宙观的历史不仅是言辞上的争夺 , 还可是不同文化圈的交互与渗透 。 由此可见 , 将中国视为浑然之一体 , 亦是《成神》的不足之一 。 这一方面是西方汉学界的陈见 , 一方面也与普鸣精神容器式的处理方式有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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