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到苏东坡:旷达就是活在当下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宋元丰三年(1080年) , 大年初一 , 44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 , 在经历了130天的牢狱之灾后 , 与长子苏迈离京 , 启程前往黄州(今湖北黄冈) 。 这场无中生有的政治迫害 , 差点儿使他丧命 。 经其弟苏辙以官赎罪 , 以及王安石等惜才而向神宗求情 , 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 这算是“从轻”发落了 。2月1日 , 苏轼抵黄州 , 暂时借住在古刹定惠院中 。 时值春寒料峭 , 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 。 夜深人静 , 独自徘徊 , 劫波未平 , 此身如梦 。撰文 | 三书1幽人与孤鸿/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 ,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 寂寞沙洲冷 。/ /“缺月挂疏桐”是这天晚上的自然现象 , 但被诗人看见 , 并说出来 , 就成了此时此刻的必然 。 月是缺月 , 桐是疏桐 , 不论物象还是词语 , 二者之间都构成排列组合之美 。 如果是满月挂疏桐 , 或缺月挂茂桐 , 不是不美 , 而是另一种感受 , 且不属于这一刻了 。 缺月挂疏桐 , 对于遭劫之余的苏轼 , 不是一个单纯的形象 , 是他心灵的感受 , 偶然而又必然地 , 被这个形象投射出来 , 所以也就变成深刻的意象 。漏断 , 是诗人听断的 。 夜就像一个漏斗 , 随着更漏的每一声 , 世界之沙都从耳朵里漏下又漏下 , 直到全部漏完 , 漏断 。 此时世界已消失不见 , 一片荒漠 , 只剩下黑夜 。 而此时还醒着的人 , 就是幽人 , 谁也看不见的人 。很多人看见的 , 往往是那个旷达的苏轼 , 而没有看见他的内心还存在一个幽人 。 这天深夜 , 家人大概都睡了 , 与他闲话的僧人也都休息了 , 有谁看见白天或傍晚时分那个豪迈的苏轼 , 此时在寺院中独自徘徊呢?谁见幽人独往来?这个反问并不是想被看见 , 而是发出一声哀鸣 , 是一种大寂寞的心情 。 是一个智者在经历无常之后 , 对自我生命存在的观照 。 在此观照中 , 他看见了“缥缈孤鸿影” 。看见就是被看见 。 孤鸿瞥见的人 , 此时不再是苏轼 , 而是一个无名无姓 , 影子一般孤寂的幽人 。闪电般的照见 , 令双方心里怵然一惊 。 “惊起却回头” , “回头”这个动作 , 此中有真意 , 欲辨已忘言 。 孤鸿飞远 , 缥缈了 , 孤鸿看他是不是也这样呢?诗人在表达自己 , 尤其是显现自己的内象 , 即内在的自己时 , 总要依托借助于一个外象 。 此外象是诗人内心自我观照的一个象征 。比如鲁迅先生在散文诗《秋夜》一开始就写到的枣树 , “在我的后园 , 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 , 一株是枣树 , 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 在空虚的秋夜 , 两株光秃秃经受着即将到来的严寒的枣树 , 就是鲁迅先生的自我象征 。 但他没有说我就是一株枣树 , 笔法凝练的他也没有这样写“在我的后园 , 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 。 因为“一株是枣树 , 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 这个句式本身就传达出作者内心的寂寥和苦闷 。 而枣树只是他内心的形象 , 并不等于全部的他 , 所以不能说“我是一株枣树” 。 这是文学的隐喻语言 , 不得已而为之 。孤鸿是苏轼常用的一个自传性的形象 。 比如他将现实经历和内心生活的关系表达为:“人生到处何所似 , 应似飞鸿踏雪泥 。 泥上偶然留指爪 , 鸿飞那复计东西” 。 还有对人生梦幻体验的诗句:“人似秋鸿来有信 , 去如春梦了无痕” 。 无常世事 , 生变异灭 , 如春梦了然无痕 。 而内在的那个我 , 则像飞鸿一样 , 切勿将雪泥上偶然留下的履历当成了我 。“有恨无人省” , 不可具体地解释为他遭遇的打击 , 如果此恨仅仅因为仕途受挫 , 那么得之是不是就要欢喜雀跃呢?这只是一般人 , 不是苏轼的境界 。 这里“有恨”固然由遭受打击的因缘而来 , 但“恨”的内容却超出了表面的经历 。 和“回头”一样 , 都是说不明却深为触动和悲哀的 , 有个人的孤独 , 也有世界的悲哀 。唐圭璋先生讲此词称 , 上片写鸿见人 , 下片写人见鸿 , 人似飞鸿 , 飞鸿似人 , 非鸿非人 , 亦鸿亦人 。 此词读到下片 , 的确已分不清哪句是人哪句是鸿 , 境与心合 , 物我无二 。从苏轼到苏东坡:旷达就是活在当下
苏轼《 枯木怪石图 》2此身泛若不系舟在定惠院借住三个月之后 , 苏轼把家安在了黄州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 。 次年在友人的帮助下 , 于不远处的东坡开垦了一片荒地 , 种上树木和庄稼 。 又次年 , 于此自修草房数间 , 取名“东坡雪堂” , 从此自号“东坡居士” 。劫后余生 , 东坡居士不以无常世事萦怀 , 读书写字 , 交游饮酒 , 时而布衣芒鞋行走于荒野 , 时而月夜泛舟放浪于山水 。 这两三年闲云野鹤的日子 , 成为他创作生涯的巅峰期 。/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 敲门都不应 ,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 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 。 小舟从此逝 , 江海寄余生 。/ /醒复醉 , 真是个很好的状态 。 全醒不好 , 全醉也不好 。 醒醉之间 , 似醉似醒 , 非醉非醒 , 对人生对世界这样介入 , 也许就是智慧 。归来仿佛三更 , “仿佛”二字也有意思 。 既然醒复醉 , 那么时间也模糊了 。 模糊未必就是不好 , 亦可臻于“忘”的境界 , 不执着标准了 。 东坡已经忘了时间 , 仿佛三更这个模糊的判断 , 是从“家童鼻息已雷鸣”而大致推测的 。敲门都不应 , 倚仗听江声 。 这里也是境界 。 境界不在于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 , 也不在财产的多寡 , 而在于人在各种处境中的态度和表现 。 家童睡得很熟 , 敲门都听不见 , 若是别的主人此时大概要呵斥怒骂了 。 东坡却一个人拄着手杖 , 走到长江边去听江声 。夜里的江声 , 让他沉思自己的生命 。 “长恨此身非我有” , 这句可以是东坡自己的感悟 , 但以他广博的学养可知 , 应是化用了《庄子•知北游》的典故 。 在这一篇讨论宇宙本原本性的文章中 , 舜问丞道可不可以得而有 , 丞答“汝身非汝有也 , 汝何得有夫道” , 舜听了惊问:“吾身非吾有也 , 孰有之哉?”舜代表世俗世界在发问 , 认为身当然为我们所有 , 因此觉得很荒诞 , 怎么连身体也不是我自己的?不是 , 丞回答说 , 身不过是天地之委形 , 生不过是天地之委和 , 而子孙不过是天地之委蜕 。 我们的身体从无而来 , 自生至死 , 无时无刻不在变灭之中 , 最后终归于无 。 这就叫“此身非我有” 。东坡的“长恨” , 是遗憾的感慨 , 恨的对象不是我们不能拥有此身 , 乃是身非我有已够可怜 , 而心却还总不能忘却营营 。 营营就是思虑营营 。 试想我们白驹过隙的一生 , 有哪天不是在思虑营营中度过?一念方灭 , 一念又起 , 念念流转 , 无有息时 。因此 , 东坡凝视着“夜阑风静縠纹平” , 油然而起“小舟从此逝 , 江海寄余生”的愿望 。 人生在世 , 当泛若不系之舟 , 才可能从营营种种解脱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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