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月亮与悼亡诗:今晚月亮上是什么时间?( 二 )

苏轼的月亮与悼亡诗:今晚月亮上是什么时间?
本次特展展出作品:苏轼《题王诜诗词贴》3作者已死以上的讨论 , 或许并非苏轼当时的本意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 不知天上宫阙 , 今夕是何年?”这几句明显是他对月饮酒时的即兴发问 , 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那样的直觉 , 因为即兴本身很可能来自深邃的潜意识 。无论如何 , 作者已死 。 就算作者还在世 , 文本一旦写成 , 便获得了其独立的生命 。 文本自身构成一个世界 , 向我们敞开众多的门 。 不管作者怎么想 , 前人怎么阐释 , 文本始终等待现在的人进入 , 也期待我们赋予它新的生命和意义 。作为今人 , 我们阅读古典 , 不为恋旧 , 更无需复古 , 古诗也不希望自己变成僵尸 。 古典想要活在我们身上 , 需要听见心跳和呼吸 , 期待新的眼泪和意义 。对明月的痴望 , 对时间之谜的遐想 , 发酵于美酒的迷醉与芬芳 , 使诗人体验到一种轻盈的飞翔 , 于是有了“起舞弄清影 , 何似在人间” 。飞了一会儿 , 词的下片 , 还是回到人间 。 “人有悲欢离合 , 月有阴晴圆缺 , 此事古难全” , 这几句是纯人间的视角 , 以月的圆缺观照人的离合 。 下片是怀念弟弟子由的诗 , 是有感而发的方便说法 , 达者苏轼并非不懂月亮的本质是“盈虚者如彼 , 而卒莫消长也”(《赤壁赋》) 。苏轼的月亮与悼亡诗:今晚月亮上是什么时间?
本次特展展出作品:宋人赤壁图页“但愿人长久 , 千里共婵娟” , 最后这两句 , 差不多已成为我们的口头禅 。 若真能从心里感觉到千里共明月 , 便能感悟人与人之间没有分别 , 也就会被这两句诗深深感动 。众所周知 , 苏轼与其弟苏辙感情很深 。 二人相差两岁 , 自幼一起读书 , 长大一起游历 , 一起进京考科举 , 又一起中了进士 。 而后二人各在仕途漂泊转徙 , 聚少离多 , 然感情上从未疏远 , 死后同葬一处 。 他们身为兄弟 , 平生互赠诗词 , 互称“师友” 。 如此善缘 , 着实令人艳羡 。苏轼此夜在密州赏月 , 想的也是子由 。 有趣的是 , 《水调歌头》流传之后 , 却将子由撇在一边 , 而成为中秋望月怀人的经典 。 特别对于现代人 , 兄弟情谊很少表白得如此缠绵 , 而“转朱阁 , 低绮户 , 照无眠” , 以及“千里共婵娟” , 这样的文字在气质上也未免过于女性的柔美 , 而少了男子的阳刚 。冥想也好 , 漫兴也行 , 怀人也罢 , 都是这首词向我们敞开的门 。 不论从哪道门进去 , 在想象力的感召下 , 我们都会遇见一个别有洞天 。苏轼的月亮与悼亡诗:今晚月亮上是什么时间?
本次特展展出作品:朱之蕃《临李公麟苏轼像轴》(局部)4要过多久才能写一首悼亡诗?这似乎不是个问题 , 但真实的经验告诉我们 , 当至亲至爱死去 , 人往往写不出诗 。 而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 , 人的状态将陷入失语 。苏轼在结发妻子王弗死后十年 , 因为梦中相见 , 才为她写出了一首悼亡诗 。/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 , 不思量 , 自难忘 。千里孤坟 ,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 尘满面 , 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 小轩窗 , 正梳妆 。相顾无言 , 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 明月夜 , 短松冈 。/ /自《诗经》的“葛生”、“素冠”起 , 悼亡诗作为汉语诗歌的一个类型 , 历来有大量的诗作 。 例如历代广为称颂的 , 西晋潘岳的《悼亡诗三首》 。 潘诗写于妻亡一周年之后 , 三首皆洋洋洒洒十数韵 , 其情虽真 , 读起来却不太感人 。 例如第一首的前半部分:“荏苒冬春谢 , 寒暑忽流易 。 之子归穷泉 , 重壤永幽隔 。 私怀谁克从 , 淹留亦何益 。 僶俛恭朝命 , 回心反初役 。 望庐思其人 , 入室想所历 。 帏屏无髣髴 , 翰墨有馀迹 。 流芳未及歇 , 遗挂犹在壁 。 ”对于最爱的人 , 我们往往不知怎么表白 , 任何赞美说出来反而变成限制 , 听起来也似乎不够真诚了 。 而失去至爱之痛 , 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 。 潘岳的悼亡诗 , 说了很多话 , 在今天听起来像套话 , 没有多少新意 , 也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麻木 。 或许就是因为话说得太多 , 才冲淡了“真” 。 或许因为情还不够深 , 话才能说那么多 。 也或许 , 作者与读者、古人与今人之间的隔阂 , 只是个诗歌表达方式和审美的差异 。同样备受推崇的 , 还有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 , 同样是悼念亡妻 。 试读第三首:“闲坐悲君亦自悲 , 百年都是几多时 。 邓攸无子寻知命 , 潘岳悼亡犹费词 。 同穴窅冥何所望 , 他生缘会更难期 。 惟将终夜长开眼 , 报答平生未展眉 。 ”与潘诗相比 , 此诗没有“费词” , 也不做铺垫渲染 , 一句一句砍在心上 。 疑点首先起于元诗的写作时间 , 较为可信的是写于其妻韦丛下葬的当天 。 而元稹则因新任监察御史分务外地无法脱身 , 本人并未到场 。 三首悲怀虽抒发得真切 , 爱是不是就像他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 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从元稹的情史来看 , 答案是否定的 。 情多 , 但并不深 , 故能轻易表达出来 。 对于中唐两大诗人元稹和白居易 , 苏轼的评价是“元轻白俗” , 然也 。再来看苏轼的悼亡诗(词):不俗套 , 不费词 , 更不咬牙切齿 。 语气愈平静 , 读之愈觉沉痛 。 题为“记梦” , 并不从梦写起 。 因为这个梦 , 他才从忍了十年的失语中惊醒 。醒时最强烈的心情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 根据诗义推测 , 这应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梦见亡妻 。 并非不想 , 想不一定就能梦见 。 往往越想梦见 , 越是不能梦见 。 而此人却会在某个时候 , 不期而遇地在梦里出现 。 这样的梦 , 使人醒后久久伫思 , 心里感到惊奇 , 怅然若失 。不思量 , 自难忘 。 无需想起 , 从未忘记 。 亡者虽逝 , 却无所不在 , 仿佛化为空气 , 仿佛已成为他自己 。 难忘 , 却无处话凄凉 , 一转而悲 。 “纵使相逢应不识 , 尘满面 , 鬓如霜” , 再一转 , 又是多少轮回 。下片写梦 。 夜来幽梦忽还乡 , 梦的意外以及梦中情景 , 即对镜梳妆和泪流千行 , 都赋予这个梦以启示和真切的意味 。 这也使得他醒后愕然 , 失亡妻于更远 。 最后想到她的尸骨 , 沉埋在“明月夜 , 短松冈” , 一年比一年更为荒寒 , 又将到哪里觅她的幽魂?《列子》一书对梦和时间颇多思考 。 “黄帝”篇讲黄帝神游华胥氏之国 , 舟车足力所不能到的所在 , 唯神游可以刹那即到 。 “周穆王”篇讲周穆王与西极之国的化人神游天庭 , 居数十年而不思归 , 及归 , 穆王发现自己并未离席 , 且面前的酒菜都还是热的 , 由此自失者三月 。 “周穆王”篇将觉分为八征 , 将梦括为六侯 , 并称“神遇为梦 , 形接为事” 。 梦若为神遇 , 又何必非真?这首《江城子》 , 因梦而悼亡 , 也终将因梦而永别 。 生死相隔十年 , 不思量 , 自难忘 , 知道她走了 , 但感觉她还在身边 。 这个忽然的梦见 , 反倒惊醒了他的茫然 , 让他从失语症中转过身来 。 梦中的相顾无言 , 唯有泪千行 , 是神遇的相见 , 更是特地而来的告别 。 而这一别 , 便是真的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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