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儿时的吃食还在,家乡却不再是故乡( 二 )
午饭之后 , 外婆端了些零食坐在院子晒着太阳 , 继续和我聊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 空气开始变得通黄 , 隐隐夹杂起了柴火味——四周的人家已经生火烧饭了 。 外婆用手撑着身子 , 斜靠着竹椅上 , 眯着眼 , 歪头安静地看着我儿子在晒谷场与别的小朋友打闹 , 微微笑着 , 脸上的皱纹像是萝卜干挤成了一堆 。“外婆 , 要不我回去了 , 天黑了 。 ”太阳已收尽了光线 , 我身上渐渐起了凉意 , 也该走了 。“再坐一会儿呀 , 啊?”外婆发出近乎哀求的声音 , “最近几年你们都没有回家 , 好久没有看见你们 , 我老了 , 能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 现在路也好走了 , 反正你们也有车 。 ”外婆用力捶着自己的腿:“我老了没啥用了 , 这几年腿疼得厉害 , 看了几次也看不好 , 花了你舅舅他们不少钱 , 唉 , 老了老了 , 应该死了 , 活着也是受罪 。 ”我心头一酸:“外婆 , 我们明天带你去看一下吧 。 ”“你舅舅他们会带我去医院的 。 ”外婆摇摇头 , 像是在说服自己 , “还好我儿子生得多啊 , 不然这把老骨头早就堆埋在土里了 。 ”我想说些什么 , 但终究还是开不了口 。 我外婆一天三顿是有保障的 , 相比堂哥的外婆最后被儿子们不管不顾饿死在床上 , 她算得上“晚年幸福” 。 村里老人的幸福像是庄稼 , 留在地里的时间越长也就越廉价 , 秋天后一般熬不过入冬的寒潮 , 总归会无声无息湮没于土地 。春节后我和母亲回到杭州 ,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早上 , 我迷迷糊糊中听见母亲在打电话 , 语气中带着哭腔 , 心里一慌 , 打了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 , 刚出房门 , 妻子朝我轻声说道:“好像是关于外婆的事情 。 ”母亲伏桌子上抽泣:“你外婆去世了 。 ”年后 , 外婆身体加速垮掉 , 痛得睡不着觉 , 但不敢告诉舅舅们 , 只能向邻居老太太诉苦 。 到最后邻居看不下去了 , 才告诉了舅舅们 。 躺在医院病床上时 , 外婆已经油竭灯枯了 , 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 , 对舅舅们说:“把嫁出去的女儿叫回来吧 。 ”但舅舅们并没有按照外婆的意愿 , 通知我母亲 。 母亲知道外婆去世之后便着急回家 , 可还未出门 , 舅舅们就告知 , 外婆已经火化了 , 丧事一切从简 , 他们已经处理完回家了 。 母亲听后 , 脸色煞白 , 跌坐在沙发上掩面 , 久久不语 。第二天早晨起床 , 我发现水池里有很多挑好洗净的艾草 。 我问妻子这些艾草是用来干什么的 , 妻子说:“早上妈刚去菜场买的 , 说要做艾饺的 。 ”在母亲看来 , 浙江的艾饺是长得最像磨斋的一种食物 , 她想念家乡的食物时 , 偶尔会做些 , 但又不是特别喜欢吃 , 每次做好的时候 , 都会感叹:“这艾饺的味道虽然不错 , 但和推浆齐还是差得太远 , 也不够精致 。 ”那天上午做艾饺的时候 , 母亲一反常态 , 不让我们帮忙 。 下午的时候 , 母亲一个人坐在桌子旁 , 低头吃艾饺 。“妈 , 你中午不是吃过了饭嘛 , 这么快就饿了?”母亲抬起头来 , 眼睛红红的 , 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推浆齐 , 还是你外婆做的好吃 。 ”4有些缘分似乎是上天注定的 , 我妻子对磨斋也情有独钟 。结婚时 , 按照风俗 , 须在江西老家再办酒席 。 我和妻子回老家之前 , 父母特意问了我江浙一带的口味 , 尽管他们努力按照想象中的“江浙口味”烧菜 , 但我还是能明显能感觉出来妻子的不适 。 我想告诉父母 , 但妻子不让 , 她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 , 过几天就能适应了:“我不要紧的 , 迟早要适应的 , 但是……”我明白妻子的意思——我们能在杭州成家立业 , 妻舅帮了不少忙 , 我父母很感激 , 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招待一下妻子的娘家人 。 妻子本来有些担心两地的风俗和饮食习惯不一样 , 产生尴尬 , 让人意外的是 , 在母亲准备的众多食物中 , 那道磨斋打消了我们的顾虑——它赢得了妻子娘家人的偏爱 。婚礼结束后 , 妻子的娘家人便返回杭州了 。 那之后 , 妻子时常情绪低落 , 我以为她是因远离父母过年心里难受 , 便宽慰她:“过完年初二我们就回杭州了 , 很快的 。 ”妻子摇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 ,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 ”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 , 妻子才告诉我 , 办婚礼酒席的前一天 , 我们租车去市里接娘家人回村的时候 , 一路上 , 路面越来越坑洼 , 路两边也从砖瓦房慢慢变成了土墙围屋 , 大多数屋子年代久远 , 墙皮成片脱落 , 露出了里面泥土的本色 , 破破烂烂 , 高低不平 , 一眼望去毫无生机 。妻子的小姨看着车窗外 , 一时忘记了妻子也在后座 , 对我的小舅子说:“这地方真穷啊 , 经济水平连绍兴80年代都不如 , 你姐姐真傻 , 嫁到这种地方了 , 没钱没房子 。 现在你姐姐他们买的安置房连房产证都没有 , 也没钱装修 , 一屁股债 , 要是原房东耍赖 , 事情就很难搞了 , 帮都没人帮 。 ”因为当时拮据 , 我与妻子在绍兴买的是拆迁安置房 , 交易的时候没有房产证 , 只有双方签订的一纸合同 , 确实如妻子小姨所说 , 这为后来的过户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你以后找老婆可要找好哦 , 不然你爸妈压力大死了 。 ”小姨叮嘱我的小舅子 。妻子在后座很是尴尬 , 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明白妻子的处境 , 我俩经济压力不小 , 双方父母经济条件都很差 , 无力接济 。 平日里我们两人小心翼翼 , 尽量避免提及这些话题 。 可这次被小姨无心“点破” , 压力就像是开闸后的高压蒸汽 , 很难再关回去了 。母亲也察觉到了妻子的闷闷不乐 , 问我原因 , 我怕父母多想 , 便说是妻子水土不服 。 没想到母亲急了:“别人远嫁 , 怎么能连吃都吃不好?”她直接问起了儿媳妇:“老家的小吃特别多 , 我做些给你尝尝 。 ”母亲变着花样 , 把家乡的小吃都做了个遍 , 但我妻子最爱的还是推浆齐 。 母亲见儿媳妇爱吃 , 便做了许多磨斋 , 泡在“灰水”中存放着 , 待我们返杭时带上 。有一天 , 家里早餐没有了 , 我想去镇上买 , 被母亲拦住了 , 她觉得镇上的早餐不干净也没营养 , 边说边走:“我们不是还有成条的推浆齐嘛 , 我去菜园子里摘些菜花回来放汤吧 , 芳芳(我妻子)肯定爱吃 。 ”当母亲把热气腾腾的“汤磨斋”盛出来后 , 又按照妻子的口味撒上一把葱花 , 妻子尝了一口 , 赞道:“真香 , 看起来就让人非常有食欲!没想到推浆齐吃法不同 , 味道也不同 。 ”“好吃吧?”我戏谑道 , “现在习惯了吧?”“不过 , 普通的食材也要经过多道工序才能变成美食啊!”妻子似乎还想再说些啥 , 但母亲进来收拾碗筷了 , 她也就起身帮忙 , 把话收了回去 。妻子跃跃欲试 , 让母亲教她做磨斋 , 她倒也聪明 , 第一次做出来的磨斋 , 味道就很正宗 , 只可惜她对原材料有些过敏 , 第二天身上便起了荨麻疹——但吃却不过敏 , 试了几次依旧如此 。 母亲见状 , 便不让妻子参与制作原材料了 , 妻子只能帮忙往石磨里舀泡好的粳米 , 而我则替代了父亲推磨 , 母亲怕我累着 , 站在旁边 , 时不时帮忙推上一把 。这副场景 , 倒是应了“推浆齐”的寓意了 。再后来 , 妻子逐渐习惯了客家人的饮食口味 , 等母亲来杭州为我们带孩子 , 时间一长 , 她的厨艺便糅合了两地的长处 。 倒是妻子 , 常常念叨有时间得再回一趟江西 , 再尝尝客家人的小吃 。5定居杭州之后 , 母亲做的磨斋我也不太容易能吃到了 。 这几年因为孩子小回老家不方便 , 又经常去海外出差 , 一直没有回老家过年 。随着年龄渐长 , 我似乎也有了某种思乡症 , 迷恋上了学习做家乡的各种小吃 , 时不时缠着母亲让她教我 。 但我始终学不会 , 为此浪费不少食材 , 母亲总是很无奈:“村里没有哪个年轻人像你一样老是想学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 你要是想吃 , 回老家做给你吃便是了 。 ”“这是你的看家本领啊 , 我当然想学了 , 以后你年纪大了我可以做给你吃 。 ”我说 。“要真是到了我做不动的那天 , 你们谁还会想着吃这些啊 , 城市里的小吃不更多?”母亲笑着摇摇头 , “现在谁还会在自己家里做推浆齐?街上也能买到 , 还便宜 。 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面吧 , 多挣些钱 , 好好教育孩子 , 当好家 , 过好自己的日子 ,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了 。 ”今年春节 , 依旧诸事缠身 , 回家过年又成了泡影 。 父母本计划过完新年就来杭州带孙子 , 没想到因为疫情禁足 。 父母担心我们 , 又想孙子 , 时常与妻子视频 , 在家隔离办公的我忙于工作 , 一般就草草说几句 , 多数时候都是妻儿在与父母聊天 。前几日中午 , 我正在客厅里工作 , 母亲与我儿子视频 , 儿子想奶奶了 ,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 我嫌吵 , 就躲进书房 。 过了一会儿 , 妻子拿着手机推门进来:“妈找你呢 。 ”我接过手机问:“妈 , 怎么啦 , 有啥事么?”“能有啥事 , 你妈做了一些推浆齐 , 她想给你看看 。 ”父亲端着碗 , 提溜着筷子在一旁插话道 。母亲把手机交给父亲 , 只见家里灶台上摆放着已经蒸好的磨斋 , 铁锅里的蒸笼还在咕嘟嘟地冒着蒸汽 , 那熟悉香味慢慢地透过屏幕钻进鼻腔 。“哎呀 , 好久没吃了 , 妈你做这么多 , 你俩能吃完么?”我说 。“我劝你妈别做这么多 , 你妈非要做这么多 , 说是要带给你们兄弟俩 。 ”父亲停顿了一下 , “这病毒什么时候能好还不知道呢 , 不然你两兄弟在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 这该多好啊……”视频里母亲没理会父亲的感慨 , 只是皱眉头咂了咂嘴:“味道还是差了点 。 ”“不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吗?”我很奇怪 , “味道还能差?”母亲笑了笑:“也许是我年纪大了 , 人老了连饭也做不好了 。 ”“也许是原材料的问题 。 ”我宽慰母亲 。“可能是用电磨磨出来的浆粗了点 , 要是你们两兄弟在家 , 肯定用石磨 , 我和你爸老了 , 推不动石磨了 。 ”“没有的事 , 你妈在大城市待久了 , 灰销(山珍海味)吃多了 , 嘴变得刁起来了 。 ”父亲端着碗又出现在镜头里面 , “我吃还是挺好吃的 , 和以前的味道差不多 。 ”“放你的狗屁 , 我灰销能有你吃的多?你好吃懒做三十多年 , 什么好吃的没有吃过?”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在她眼中 , 父亲当了这么多年村官 , 对家里不管不顾 , 钱虽没挣着 , 酒肉可没少吃 , 还把身体都搞坏了 , 对此平日里她没少唠叨 。“你在杭州待久了 , 口味有变化了 。 ”父亲一脸的不忿 , 端起灶台上的米酒抿了一口 。“还喝!你不是说只喝一口吗?你不要命了?”母亲一把夺过来了 。 父亲“三高” , 平日母亲不让他喝酒的 , 父亲只好看着母亲 , 一脸的无奈 。年老的父母 , 在家里逐渐换了角色 , 我忍不住大笑 。 母亲也笑了 , 有些不好意思 。“你奶奶也很爱吃推浆齐 , 以前过年过节做了 , 总是会给你奶奶送点 。 ”父亲又开始感慨 。“你看看你老爷子(爸爸) , 有点好事就想着你奶奶!”母亲说罢 , 停顿了一下 , 瞄了父亲一眼 , “还真是小时候越是得不到父母关爱的 , 长大了越是孝顺!”父亲望着母亲手上的酒碗 , 吸了一口气:“赶紧吃吧 , 别说那么多 , 过年后他们(我的伯伯叔叔们)就要把她送回老家的 。 ”县城医疗条件好 , 祖父祖母退休后便一直在那里居住 , 由儿子们轮流照顾 。 我随口议论道:“奶奶现在身体这么差 , 动不动生病住院 , 现在回老家好像不好吧 , 出事情谁负责?”“这是上一辈的事情 , 你别管那么多 , 你们兄弟俩别像他们就行!”父亲叹了口气 , “这些年关系越来越差 , 也不齐心了 , 现在要照顾你奶奶了 , 矛盾更多 , 互相推脱 , 各有各的借口!”我本来还有些话想说 , 但犹豫了一会儿 , 没敢说出口——这些年 , 伯伯叔叔们总是互相看不起 , 钱多的看不起没钱的 , 上过大学的看不起农村的 , 他们早就忘了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祖父母)能带孩子、能干活的时候就让住县城 , 现在动不了了 , 就往老家送——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 你奶奶压根就不想回来 , 唉 。 ”母亲愤愤不平 , 对父亲说 , “你弟弟他们太自私了 , 上过大学的 , 顶你爸班的 , 没一个孝顺、团结兄弟的 , 话倒是说得很漂亮 。 ”父亲沉默了 , 蹲在灶前往里面添了几根柴 , 低头用吹火筒往灶里吹火 , 用力过猛 , 被灶灰呛了 , 不停咳嗽 。 见他没有回应 , 母亲觉得没劲 , 也不说话了 , 顺手把手机靠墙放好 , 摄像头对着他们 。我看着父母在灶前像往日一般 , 默不作声地吃着寻常的一顿饭 , 四周静悄悄的 , 只有锅里的水汩汩跳动 , 蒸汽挣扎着从蒸笼里逃出来 。 儿时的场景一点一点在我眼前重启 , 我想 , 让父母多在老家多待一段时间也好 , 也许在一餐一饭的咀嚼和吞咽中 , 被我和哥哥剥离的“家” , 会一点一点回到他们心里 。 在外的我们 , 生活与老家早就有了分水岭 , 很难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唯一遗憾的是 , 我奉为佳肴的磨斋 , 儿子却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 。 见我有些失落 , 妻子总是笑我:“你书看了那么多 , 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他从小在杭州长大 , 肯定更偏爱杭帮菜一些 。 ”妻子的话没错 , 父亲的故乡是我的故乡 , 而我的故乡却不是儿子的故乡 , 有些东西早就变了 。一个月后 , 杭州解封 , 我与妻子结束居家办公 , 又让母亲冒着风险来杭州帮忙带孩子 。 来杭州前 , 我一直叮嘱母亲 , 能不带的东西都不要带 , 带好自己的衣服就可以了 。 母亲满口答应 , 但我从杭州东站接上她时 , 发现行李箱重得我一个人根本抬不上楼 。 回到家打开前 , 我特意称了它一下 , 接近70斤了——这么重的箱子 , 也不知道母亲一个人是如何从老家拎到杭州 。打开箱子 , 里面是冰冻好的10只鸡和许多的磨斋 。 母亲总是认为养鸡场的饲料鸡没有山里散养的鸡有营养 , 每次回老家都要带许多只给我们 , 但吃的时候她却从不动筷子:“你们多吃一些 , 我在老家吃了不少 , 再说年纪大了 , 也吸收不了 , 省得浪费 。 ”怎么劝也没用 。而这些磨斋 , 自然也是母亲为我们带的 。“本来推浆齐用灰水泡着带来的 , 但进火车站时拦着不让进 , 今年疫情管得特别严 , 怎么求情都没用 , 只好把灰水倒掉了——可惜了 , 没灰水 , 全都裂了 , 味道会差许多 。 ”母亲蹲在地上 , 叹了一口气 , 看着开裂的磨斋很是懊恼 , “今年的推浆齐 , 看样子 , 你又吃不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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