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姑姑36年的中国式婚姻,终于到头了
66岁的姑姑 , 决定不忍了
作者南山秋理性乐观派 ,用自己的方式与自己和解我公公一辈儿共有4个兄弟姊妹 , 公公排行老大 , 之后依次是友珍姑姑、友兰姑姑和友惠姑姑 。在三姐妹中 , 友珍姑姑一家混得最为体面、也是夫妻最般配的一家:友珍姑姑退休前一直在一所小学担任校委书记 , 泼辣强势又能干 , 做起事来风风火火 , 家里家外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的丈夫孙岩松是70年代的大学生 , 从事地质勘探工程工作 , 在本职之外 , 私下还接了不少工程相关的活 。 他常年穿着剪裁妥帖的衣服 , 戴一副玳瑁眼镜 , 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 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派头 , 难得的是 , 人都年过六旬了 , 竟还有一头茂密的黑发;他们的儿子元元乖巧聪明 , 成绩优异 , 一路从本市重点中学、大学读到研究生毕业 。12016年秋天一个薄阴的上午 , 友珍姑姑与孙叔叔从民政局大门走了出来 。孙叔叔迟疑着停住了脚步 , 站在原地不动 , 友珍姑姑微微侧过身子 , 也跟着站住了 。 两人略带尴尬地对视着 , 冷场了好一会 , 友珍姑姑将目光移开 , 出神地盯着路边的梧桐叶子 。 那叶子从边缘开始打着卷儿泛黄 , 不时有几片被风吹得悠悠落下 。最终 , 两个人还是什么都没说 , 客客气气地道了别:“走了啊 , 路上注意安全 。 ”仿佛只是日常的每一个清晨时 , 他俩分头出门 , 一个去买菜 , 一个去公园遛弯 。友珍姑姑转身快走几步离开 , 似乎能感觉到孙叔叔还在原地没动 , 目光好像黏在她的背上 。 但她没有回头 , 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离婚证 , 步伐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点 。这一年 , 友珍姑姑66岁 , 孙叔叔68岁 。离婚的事 , 如同被捂在午餐肉罐头的铁盒里一般 , 除了友珍姑姑夫妇和25岁的儿子元元 , 再无人知晓 。 几个月之后就是春节 , 按惯例 , 这一年轮到友珍姑姑来张罗大家庭的年饭 , 他们一家三口依然如往常一般忙活起来 。亲友们在许久之后知情时 , 再回想那一餐年饭 , 都忍不住有些唏嘘——去做客的十七八个人 , 竟无一人看出端倪 ,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友珍姑姑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 孙叔叔在客厅陪亲戚们寒暄 , 时不时被“妻子”大呼小叫地喊进厨房帮把手 , 小辈们则聚在元元的房间里嘻嘻哈哈地看电影 。友珍姑姑爱热闹 , 尤其喜欢大家庭所有人聚在一起 , “那才叫家” 。 她一直讨厌如今流行开来的、动不动就去餐馆吃年饭的习惯 。 “哪有一点人情味?到了饭点 , 一个个坐进包房 , 两个小时后吃完了就拍拍屁股各回各家 。 没有年味 , 也没有人味!”友珍姑姑说这话时 , 顿了顿 , 提高音量 , 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了皱 , 又强调了一遍 。所以 , 每当轮到她张罗年饭的那一年 , 家庭聚会总是最热闹的 。 午餐是重头戏 , 冷盘热菜汤水主食 , 粗粗一数 , 20个菜都是不止的 。 午餐结束后 , 谁若想中途离场 , 也绝对是不被允许的 。 屋里支起麻将桌 , 有人打麻将 , 有人斗地主 , 有人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聊天 , 累了的人随意去到主卧、次卧或者书房 , 甚至客厅的沙发上、摇椅上 , 歪七竖八窝在一起午睡 , 总给人一种穿越回90年代的感觉 。 冷淡客气的社交礼仪 , 在那时往往自惭形秽得像个格格不入的笑话 。晚餐也是毫不敷衍的 , 虽不及中午丰盛 , 但饭桌上绝不会出现中午的剩菜 。 等到最后一个亲戚离开时 , 已是晚上9点多 。 友珍姑姑转向孙叔叔:“好了 , 你走吧 , 谢谢你今天的配合 。 ”孙叔叔轻嚅了一下嘴角 , 欲言又止 , 目光求助似地转向元元 , 儿子知道他想说什么 , 却没有接腔 , 低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 孙叔叔看看已在厨房收拾残局的友珍姑姑 , 再看看儿子闭上的房门 , 叹了口气 , 拿起包 , 换上鞋 , 静悄悄地出门了 。直到听到防盗门哐当一声合上的声响时 , 友珍姑姑才停下洗碗的动作 , 双手撑在水槽前 , 静默了好一阵子 , 甩甩手上的水珠 , 走到大门旁 , 重重地关上了玄关处的灯 , 语气带点忿忿:“总是不记得关灯 , 一辈子都记不住要随手关灯!”她扭头看向儿子的卧室 , 房门依然紧闭 。 之后一整晚 , 儿子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为了不和我们打照面 , 连厕所都不上吗?”友珍姑姑闷闷的 , 有点想哭 。2亲友们得知友珍姑姑和孙叔叔离婚的消息 , 已经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了 。彼时 , 友珍姑姑被查出了癌症 , 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 元元已经去了北京工作 , 她不肯告诉儿子 , 只能找到妹妹友兰 , 请她帮忙签字以及术后陪护 。 直到此时 , 深藏的秘密才得以昭告 。听到友珍姑姑和孙叔叔离婚的消息时 , 和其他亲戚一样 , 我也禁不住瞪圆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离婚呢!”探病时 , 我将一个剥好的桔子递给友珍姑姑 , 问:“你们有可能复婚吗?”“不可能 , 绝对没有可能!”她斩钉截铁 。 顿了顿 , 又眯起了眼睛 , 目光却是涣散的 , 有一种慌乱而茫然的神色 。 但只过了片刻 , 那股劲儿又“嗖”地回来了 , 又是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友珍姑姑愣愣地重复了一句 。随后 , 她用一种没有喜悲的口气讲起他们的过去 , 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孙岩松年轻时常年出差 , 去的还都是荒郊野外 , 一年中有两百多天不在家 , 我一个人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 , 有时自家妈妈来搭把手 , 但大部分时候都靠自己熬 , 天长日久 , 我真就像习惯了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 。 偶尔他回来 , 一家三口围在桌子前面吃饭 , 反而别扭 。 我们仨都埋着头 , 飞快地扒饭 , 有时我和儿子说上几句笑话 , 哈哈大笑起来 , 他也呆呆没有回应 , 好像个局外人 。 如果是他先吃完饭 , 那是断然不会陪坐在我们娘俩旁边的 , 早早自个下桌 , 或去沙发 , 或回书房 。——“还有呢?”还有?那多了啊!家里的马桶圈 , 他用完了从不会放下来;半夜12点他都不睡 , 靠在床头看书 , 却不肯开台灯 , 嫌光线暗 , 只肯开顶灯 。 那个光多强啊 , 我都没法睡觉了 , 不管我怎么求他关灯睡觉 , 他总是应得好 , 却从来不听 , 我一晚上醒醒睡睡 , 直到他自己累了关了灯 , 我才能睡得沉;家里的抽屉和柜门 , 他打开了永远不知道关 , 说了多少次都没有用;出门时都换了鞋了 , 想起了东西忘了拿 , 永远就是穿着皮鞋踩进房间 , 脱个鞋的功夫都嫌烦……“我忍了40年了 , 以前忍一忍也就算了 , 但是总盼着有一天会不用再忍了吧?可是还在忍 , 忍到了快70岁 。 现在离了 , 就再也不想忍了 , 不想重新忍了 。 ”在友珍姑姑的叙述里 , “忍”字反复出现 , 每一次 , 都伴着她不自觉提高的声调 。“反正是不可能复婚的!”斩钉截铁的结论为这段冗长的回忆划上了句号 。友珍姑姑生病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孙叔叔耳中 。 他第一时间就拎着一个保温壶匆匆赶到了医院 , 讪笑着对陪床的友兰姑姑说:“怎么好麻烦你们呢?都是有一大家子要招呼的人 , 还是我来照顾友珍吧 。 ”友兰姑姑频频点着头 , 蹑手蹑脚把前姐夫拉到病房外 , 喜不自禁:“你有这心真是最好 , 现在是我姐最需要你的时候 。 这些天你好好表现一下 , 我们回头再帮你敲敲边鼓 。 ”知道了他们离婚的事后 , 兄妹们心心念念想的便是撮合两人复婚 , 只可惜 , 每次话刚一开口 , 都被友珍姑姑警觉地硬生生顶回去 。友兰姑姑让孙叔叔候在病房外 , 独自一人走到大姐床边 , 组织了一下措辞 , 大致意思是家里老公儿子都等着自己回家做饭:“实在分不开身 , 现在有孙哥招呼你那是最好了 , 好不好?”友珍姑姑生气了:“我是你亲姐 , 从小到大照顾你照顾了一辈子 , 现在我生病 , 你连几天时间都抽不出来?”友兰姑姑也急了:“我是你妹妹 ,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家啊 。 我给你送饭没问题 , 但是我不能整天整晚地耗在这里 。 我儿子上班那么辛苦 , 不能让他回家只有冷锅冷饭 。 之前不好找孙哥开口 , 现在人主动来了 , 为什么不让他管你?你跟他结婚四十多年 , 他管你天经地义 。 ”友珍姑姑气急:“我不要他管 , 我们离婚了 。 ”“离婚了也是他的责任 , 一日夫妻百日恩 。 ”友兰姑姑言之灼灼 , “结婚这么多年都是你照顾他 , 如今就当是他欠你的 , 让他还你 。 ”友珍姑姑沉默了 , 气哼哼地向着墙壁扭过头 , 不看妹妹 , 但也再没有出声反对 。见她默许 , 友兰姑姑赶紧把孙叔叔拉进来 , 抓起小包飞快地离开 , 生怕迟一秒大姐就改变了主意 。 走到一半 , 又慌忙火急赶回来 , 拉着孙叔叔去到角落 , 一顿叮嘱:“她是病人 , 你让着点 , 话要是说得难听了 , 你也别计较啊 。 受不了了就和我打电话 。 ”一边说 , 一边双手作着揖 , 一边赔着笑一步步倒退着离开 。然而孙叔叔在第二天就被友珍姑姑赶走了 。 得知消息的友兰姑姑又气又恨 , 劈头盖脸地数落大姐:“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呢?病成这样还能赶人走?”“孙哥好心好意来照顾你 , 他现在跟你没关系了还来给你端屎端尿 , 你不谢谢人家还赶他?”“少来夫妻老来伴 , 他知道你病了就给你煮汤 ,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的好心?”友珍姑姑本来一直都垂着头由着妹妹数落 , 不出一言 , 直到说到熬汤 , 她才激动起来 , 哑着喉咙开口:“汤?你看看他煮的什么汤!山药排骨汤 , 山药不削皮就丢进去煮 , 那是给人喝的汤吗?”友兰姑姑收了声 , 飞快地瞥了瞥大姐阴沉的脸色 , 及时截住了话头 , 扭头看向还摆在床头柜上的保温壶 。 揭开盖子 , 一截截雪白的山药上全是褐色的皮 , 用勺子舀一舀 , 沉沉浮浮 , 像明明暗暗的眼睛 。友兰姑姑叹口气 , 斟酌着口气劝:“你也知道 , 从结婚到离婚 , 他就没下怎么过厨 , 不会煮汤也正常 。 说个你不高兴的话 , 他不会煮汤 , 还不是你惯的?”友珍姑姑不出声 , 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 就算不会做饭 , 傻子也知道那山药带着皮是不对的吧?他只不过是嫌山药皮难削 , 粘得人手痒 , 懒得削而已 。 我伺候了他四十年 , 如今病了 , 他却连一块山药皮都懒得削 。 ”另一头 , 无论友兰姑姑怎么劝 , 孙叔叔也不愿再回医院了:“我没削皮是我不对 , 但是 , 你是不知道她在病房里是怎么闹的……一碗汤而已 , 又把我前三十年后四十年的错统统翻出来骂一遍 , 像训儿子一样——不对 , 他对元元都没有这样训过话 。 病房里还有那么多人 , 我真是待不下去了 。 ”3不久后 , 友兰姑姑的儿子许辉将女友萌萌带回了家 。 萌萌貌美又聪明乖巧 , 许辉很喜欢她 。 但友兰姑姑一直希望儿子找个本地女孩当老婆 , 待到听说萌萌家在农村、父母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医保 , 便更不满意了 , 天天逼着要儿子和萌萌分手 。许辉虽孝顺 , 却也是个主意大的 , 再加上和萌萌正处在热恋期 , 怎么可能答应母亲要求?母子俩几乎要反目了 。友珍姑姑听了 , 拍拍胸脯自告奋勇:“这事包在我身上 , 我来帮你搞定 。 ”中秋的家庭聚餐 , 午饭后 , 从医院回来的友珍姑姑便将萌萌喊进了卧室 , 许辉看着女友求助的眼神 , 不放心 , 赶忙跟了进去 。话说得客客气气 , 但字字句句都是劝萌萌离开 。 许辉心生不满 , 却也不敢当面顶撞 , 只能笑嘻嘻地拉着萌萌的手顾左右而言他 , 插科打诨 , 暗示大姨别说了 。友珍姑姑不是没听出来许辉的意思 , 但她的意志力颇为坚定 , 每次被外甥打断 , 都不满地狠狠瞪他一眼 , 然后毫不在意地清清喉咙 , 继续讲 , 想来那腹稿定是昨夜构思了一晚 , 若是没说完 , 必会像积在胸口的闷气 , 让她整个人怎么都不得劲 。 许辉急得左右为难 , 只能紧紧捏着萌萌的手以示轻微的安抚 。萌萌从屋里出来时 , 眼睛有点发红 , 我不忍心 , 坐到她身边 , 递上一张纸巾 。 许辉坐在一旁好言安抚女友 , 萌萌甩开他不理 , 怨他刚才不帮她当面解围 。许辉嘻嘻笑:“你是不了解我大姨的脾气 , 我要是敢当面顶撞她 , 那可不是半个小时能结束的事情了 。 你知道我大姨以前做什么的?小学书记诶 , 给我们做做政治思想工作什么的 , 一下午就搭进去了 。 ”萌萌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你妈和你姨都看不上我家 , 嫌弃我 , 不让我们结婚 , 怎么办?”许辉不屑一顾:“别理她们 , 自己也就一普通人 , 搞得像有皇位一样 。 没事 , 我就应付应付她 , 我妈的话我都不理 , 大姨的话就随便听听而已了 。 ”萌萌还是低垂着头不开心 , 我想了想 , 忍不住和她讲起了我和友珍姑姑的一段过往:初与老公结婚时 , 我和公婆相处得还算相安无事 。 矛盾出现在孩子刚出生的那一年 , 琐事多了 , 便渐渐生了龃龉 。于是 , 也是一次聚餐 , 也是私下将我拉进卧室 , 友珍姑姑施施然笑眯眯开了口:“哎呀妮妮 , 你身材恢复得可真好 , 要是不说 , 谁都看不出你生了孩子 。 ”我没听出话中的讽刺意味 , 连连笑着道谢 。 友珍姑姑没理会我的道谢 , 径直说下去 , 我才慢慢听出绵里的针——“要说啊 , 还是你福气好 , 想来是你妈(我婆婆)和我们皮皮(我老公)都好生伺候着你 , 十指不沾阳春水 , 你才能这么快恢复 。 不像我们年轻时 , 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床 , 又要带孩子 , 还要照顾老公服侍婆婆 , 生个孩子就立马老十岁 。 所以说 , 你这福气好啊 , 要记得感恩啊……”我这才反应过来 , 接下来的话就有些听不进去了 。 她花了快半个小时 , 指点我应该怎么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孝敬的媳妇” , “那样才是我们女人的正道” 。 我强忍着不满 , 胡乱应付了几句 , 找了个借口 , 溜之大吉 。我看向萌萌:“其实 , 她倒也不是针对你或者针对我 , 她只是就是这样的性格而已 。 ”同命相连的安慰很快起到了效果 , 萌萌听了嘻嘻直乐 。 可笑完了 , 却也忍不住长叹口气:“所以意思就是 , 她们吃过的苦 , 我们若不受一遍 , 就是大逆不道了呗?都是女人 , 何苦为难女人呢?”许辉接过话头 , 眼睛斜向友珍姑姑的方向 , 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到最后还是不肯忍了啊 , 自己的婚姻都乱七八糟的 , 凭什么插手我们的生活?”许辉的言语里透出些许不屑和不敬 , 虽明白热恋期的男孩为女友打不平的心思 , 我却还是有些不喜 , 拦住了他的话头 , 将话题扯远了 。见我如此态度 , 萌萌略有些诧异 , 我微微笑了笑 , 明白她奇怪的是什么 , 但不打算再接腔了 。我没有宣之于口的 , 是另一件往事:刚生完孩子时 , 婆家的各路亲戚们都浩浩荡荡赶来医院探望 , 乌泱泱如一片片黑压压的云彩 , 名曰探望我 , 实则是围观新生的宝宝 。 除了几位女性长辈们礼节性地关怀了几句 , 其它大部分人所有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宝宝身上 。 有两位以前少有来往的远房叔叔 , 从大呼小叫地走进病房到欢天喜地地离开 , 别说和我打上一句招呼 , 就连眼风都没瞥过来一次 , 仿佛病床上躺着的只是一个完成了生育任务的器皿 。只有友珍姑姑 , 见陪床的我老公和婆婆不停地迎来送往 , 顾不上我 , 便自告奋勇地在病房停留了快1个小时 , 除了偶尔看看宝宝 , 其余大部分时候都在照顾我 。护士来查房 , 嘱我尽快自主排尿 , 我却怎么也尿不出来 。 她端着尿盆守着我 , 手忙脚乱 , 时而拿矿泉水倒向不锈钢碗试图模拟出流水声 , 时而努力吹出不成调的口哨:“乖乖 , 莫害羞 , 莫见外 ,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 , 养好身体 , 快快恢复才最重要 。 ”我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 作为一个脆弱的新产妇 , 那份善意被我永久性地锁在了与友珍姑姑相关的记忆里 , 在那之后 , 不论我俩怎么怄气 , 我都无法认真地去怪她 。那些身为女性所受的苦 , 只有同为女性的过来人才能真正了解和疼惜 , 她们也同样会悄悄尽力 , 希望让我们少受一点点苦 。 而有的苦她们要求我们再尝一次 , 也许不过是她们以为那是所有女人都理所应当该走的路 。从最艰难的岁月里走过来的姑姑们 , 在过往的日子里 , 没有谁来告诉她们该如何分辨哪些是必须的义务 , 哪些只是不合理的枷锁 。 同为女人 , 我们所应做的 , 不过是互相支持着体谅着拉扯着 , 让彼此的路都更平坦更轻松一点点而已 。4离婚的时候 , 孙叔叔对友珍姑姑反反复复地说 , 一个女人过日子会很难 , 让她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第一时间找他 , 不管是出钱的 , 还是出力的 。友珍姑姑没有回话 , 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柔软了一下 , 那股柔情几乎打得她一个踉跄 , 她想起结婚时 , 孙叔叔也是如此这般承诺过的:我一定会对你好 , 好好地照顾你 。友珍姑姑条件反射般想回一句“不用了” , 就像往常无数次斗嘴一样 。 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口 , 两人已经不是可以吵架的关系了 , 她的脸色看不出表情 , 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友珍姑姑说:“结婚这么多年来 , 孙岩松不是没有兑现他的承诺的 。 ”我看过友珍姑姑年轻时的照片 , 烫着时髦的短发 , 衬得脸庞饱满秀丽 , 眉毛修得细细的 , 眼睛顾盼生姿 。 再加上工作不错 , 她选丈夫的眼光自是不低 , 挑挑拣拣 , 快30岁才最后选定了孙叔叔 。 结婚的时候 , 友珍姑姑能明显感觉到 , 那股在家里面一直绷着的气氛 , 忽地就松了下来 , 父母的面容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在那个年代 , 30岁还没结婚的人 , 几乎是活在邻里间的唾沫星子里的 。“当时看中了他什么呢?”友珍姑姑有时候会努力回忆 。 思来想去 , 大概还是喜欢孙叔叔有文化吧 。 友珍姑姑从小就喜欢读书 , 但种种原因 , 也没读到很高的学问 , 所以对知识渊博、文质彬彬的孙叔叔 , 半是喜欢半是仰慕 , 很快就敲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结婚的那天 , 巷子里的墙被爬山虎染成了绿色 , 天空微微地飘着细雨 , 一切都在氤氲的雾气里 , 朦朦胧胧 , 身边是被蒲扇送来的花露水和栀子花的混合香气 。 友珍姑姑的妈妈忙前忙后 , 笑得合不拢嘴 , 她悄悄告诉友珍姑姑:“结婚这天下雨好 , 老话都说了 , 这一天下雨的话 , 以后屋里的事都是女人说了算 。 ”这话似乎不假 , 在婚后的近40年里 , 家里确实一直是友珍姑姑说一不二 , 无论家里家外、大事小事 , 泼辣果断的她像一名冲锋在前的战士 , 运筹帷幄、决断千里 。 温和的孙叔叔笑称自己“只用听领导指挥就好” 。 在身边人眼中 , 他们家这种女强男弱的关系 , 不仅不违和 , 反而还有种奇特的琴瑟和鸣的契合感 。刚结婚的时候 , 他们俩是真的穷 。 一天两人走在街上 , 友珍姑姑突然想吃炸酱面 , 跟孙叔叔说了 。 来到面馆 , 友珍姑姑在油腻腻的桌子前等了许久 , 才见孙叔叔满头大汗地端了一碗面放到她的面前 。 店里很挤 , 四人座的桌子 , 在孙叔叔挤过来之前 , 友珍姑姑赶走了好几拨问座位的人 , 给孙叔叔留了一个凳子 。 孙叔叔将面送到妻子面前后 , 点头哈腰地跟身边站着等座的人赔不是:“你坐你坐 , 这里就一个人吃 。 ”友珍姑姑的脸沉了下来 , 推开碗就起了身 , 孙叔叔起身要追 , 追到面馆门口 , 又急急转身回去 , 呼呼啦啦将那碗炸酱面吃个精光 , 再去寻时 , 已经找不到友珍姑姑的身影 。晚上 , 孙叔叔紧紧抱着友珍姑姑 , 跟她说 , 以后一定要让她过上好生活 ,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 窗外的蝉鸣慢慢消退 , 弥散在空气里的潮湿和烦闷的气息也悄然消散开来 。孙叔叔后来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 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 , 添置的器物一点点多了起来 , 房子也换了一次又一次 , 虽不算大富大贵 , 至少再也不用为吃穿用度发愁了 。 在孙叔叔看来 , 努力挣钱 , 给家里买东西 , 最能直接体现他对妻儿的责任与爱 ,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但友珍姑姑不喜欢 , 不论过了多少年 , 她节俭到近乎苛刻的习惯还是没变 。 别人送来一箱苹果 , 新鲜饱满的留给儿子 , 打了蔫的给丈夫 , 烂了的有虫眼的 , 她削去坏了的部分 , 统统自己吃了 , 一个都不肯扔 。 丈夫和儿子和她吵 , 她也不听 , 近乎执拗地消化着家里所有坏了的一切东西——隔了夜的菜 , 长了虫的面粉 , 儿子小了的校服……孙叔叔每次添置大件 , 若是提早和友珍姑姑商量 , 必以“不行”而告终 。 后来孙叔叔先斩后奏 , 不打招呼就买东西进门 , 虽然总是暴风骤雨般吵上一番 , 但是买进了家门的东西就安全了 , 无论如何 , 友珍姑姑都不会扔的 。吵架的时候 , 孙叔叔会发泄一般把那些旧东西全部扔出家门 , 说如果这样子生活 , 赚钱干嘛呢?友珍姑姑也不理会 , 丈夫一件件扔出去 , 她就像躲猫猫一样一件件再捡回来 , 次数多了 , 孙叔叔也就终于不再扔了 , 两人在买与扔之间 , 终于寻求到了一个微妙而默契的平衡点 。 友珍姑姑私下和友兰姑姑说 , 其实她也知道为这个吵架不划算 , 但每次买东西或者扔东西都让她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 不把每一份物件用到极致 , 她便不安心 。除了“过上好生活”的承诺 , 让友珍姑姑更感激孙叔叔的 , 还有另外一件事 。两人是晚婚 , 婚后没两个月 , 孙家就开始催生 , 偏偏越急越怀不上 , 不知试了多少方法 , 待到怀上元元时 , 友珍姑姑已经40岁了 。 那10年 , 友珍姑姑的婆婆从暗里到明里 , 从劝生到劝离 , 唠叨到友珍姑姑耳朵都要起茧了 。 友珍姑姑被怀不上孩子的内疚情绪拉扯着 , 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 孙叔叔明白她的心结 , 便将自己的工资卡塞给了她 , 权当给她做个定心丸 。只是 , 数年后 , 那张被友珍姑姑认为是承诺的工资卡 , 还是出了问题 。很多年前 , 孙叔叔将他私下接的工程 , 挑出一部分外包给了自己的弟弟 。 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 但弟弟家实在是太穷了 , 连启动的资金都筹不出来 。 于是 , 从买设备到进原料 , 统统都是孙叔叔自己掏钱 , 最后结下的工程款 , 却全都给了弟弟 。 弟弟要将孙叔叔垫付的钱还给他 , 孙叔叔大手一挥:“亲兄弟 , 说这些就太见外了 。 ”将近10年里 , 弟弟承包的工程不时就会有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 , 每一次都是孙叔叔给他贴补 , 总共贴补了多少 , 谁也说不上来 。 友珍姑姑在无意间知晓此事后 , 问的第一个句话 , 就是这个问题 , 逼问得最多的 , 也是这个问题 。孙叔叔拧着眉头 , 痛苦地抓着脑袋:“这个数字我要怎么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记过 , 弟弟说差多少 , 我就给多少 。 (本也没打算让他还钱)记和不记 , 有区别吗?你不会是让我找弟弟要回这笔钱吧?我告诉你 , 不可能的!”友珍姑姑其实也没真打算去追回这笔钱 , 那笔钱像一团迷雾 , 她即使想伸手去抓点什么回来 , 也充满着无从下手的沮丧感 。 但比沮丧感更多的 , 是不甘心:“这些年吧 , 我省吃俭用 , 心心念念就是为了这个家 , 我什么都要比好价算好价 , 什么便宜买什么 , 一分一厘地省钱 。 我的同事都笑我 , 说我 , ‘好歹是个领导吧 , 怎么买起东西来扣扣索索的’ 。 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攒钱!结果这边一滴滴地存水 , 那边哗啦啦地往外泼!”孙叔叔对此不以为然:家里收入不差 , 没有房贷 , 两人都有不错的养老和医疗待遇 , 孩子也大了 , 没什么经济压力 。 弟弟家里困难 , 做亲哥哥的怎么也得帮扶一把 。争吵的最后 , 是以孙叔叔搬出小姨子友惠姑姑作为完结的:“你瞒着我我也知道 , 你暗地里贴了友惠多少钱 。 我们半斤八两 , 谁也别说谁了 , 这件事就翻篇吧 。 ”然而 , 孙叔叔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后遗症——友珍姑姑平静下来后 , 迅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孙叔叔将工资卡交给了她 , 号称除了她发给自己的“零花钱”外 , 自己“身无分文” 。 那么 , 他贴补给弟弟的那些“巨资”从哪里来呢?孙叔叔自己有小金库的事情就暴露了 。在之后的岁月里 , 一直到离婚前 , 他们都乐此不疲地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 孙叔叔将私房钱分存到许多张卡与存折里 , 再将它们分头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 友珍姑姑则像一个侦探 , 时常在家中定向寻宝 。这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 天长日久的拉扯中 , 那种琐碎的懊恼和无力 , 把那些亲密感和联结感悄无声息地稀释了 。5我还是有些疑惑 , 虽然这些琐碎的矛盾确实如鞋中的沙子 , 但思来想去 , 对于传统、要强又爱面子的友珍姑姑来说 , 应该尚不至于构成她离婚的理由 。回答我疑问是友兰姑姑:“你孙叔叔打人 。 ”我大惊失色 。第一次动手 , 是在20年前 , 那时元元5岁 , 孙叔叔逐渐减少了出差的时间 , 家里也搬了新房子 , 婆婆在此时提出搬来和他们同住 。友珍姑姑是不愿意的 。 孩子最难带的那几年 , 她不是没有求过婆婆来帮忙 , 但不论她怎么请求 , 婆婆就只一句回话:“给我多少钱一个月?”本就因高龄产子落下病根的友珍姑姑 , 死活也不肯松口给钱 , “拼了命给你孙家生了个孙子 , 不说母凭子贵 , 竟然还要我给钱?”于是 , 带孩子最难熬的时候 , 不论友珍姑姑碰到过什么困难 , 婆婆都没有搭过手来帮忙 。元元3岁时 , 友珍姑姑打水给他洗澡 , 忙得晕了头 , 还没有往澡盆里放凉水 , 便抱起儿子往里放 。 元元被烫得大哭 , 虽没酿成大祸 , 但稚嫩的小腿被烫出一片红泡 。几十年来 , 这事一直是友珍姑姑心里过不去的坎:“我当时真的是太忙太累了 , 但凡有人搭把手 , 孩子就不会烫成那样 。 ”所以 , 当婆婆提出要来一起住时 , 友珍姑姑几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早干嘛去了?现在孩子大了好带了 , 想起来摘果子了?”但一向好脾气的孙叔叔头一次发了火:“那是我娘!”见一向轻言细语的丈夫瞪起了眼睛 , 友珍姑姑姑被吓到了 , 只好依了他 。 可想想还是不甘心 , 于是将自己老娘也接了过来 。 小小的两居室 , 住了三口之家再加上两个老太太 , 日常少不了鸡毛蒜皮 , 罅隙丛生 。导火索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一日 , 孙叔叔买了西瓜 , 切成片 , 第一片递给了婆婆 。 友珍姑姑不乐意了:“第一片为什么给你妈不给我妈?照顾孩子全靠我妈帮忙 , 有好吃的第一口就记得给你亲娘?”话赶着话 , 吵到后来 , 就失控了 , 两人毫不顾忌一旁尴尬的两位母亲和哇哇大哭的孩子 , 吵得天翻地覆 。 没两天 , 友珍姑姑的妈妈搬走了 , 再一天 , 婆婆也搬走了 。婆婆的搬走 , 在孙叔叔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 “我想不通 , 你怎么就容不下我妈呢?”从此以后 , 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 。第一次“动手” , 是友珍姑姑被孙叔叔狠狠推到地上 。 整条手臂被水泥地蹭破了皮 , 脚也扭了 。 那几天 , 孙叔叔端茶送水地伺候 , 友珍姑姑去哪儿都是他搀扶着 , 待到伤好了时 , 两人也稀里糊涂地和好了 。 但是 , 孙叔叔始终没有道歉 。这件事在后来被友珍姑姑的妈妈判定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 顺便劝导女儿 , 以后要温柔一点 , “不要那么强势 , 男人都是有自尊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 , 这一次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 之后 , “动手”就成了孙叔叔的习惯 。 他下手都不算重 , 但常常也打得友珍姑姑身上青青紫紫的 。 友珍姑姑要强 , 想尽方法遮挡那些伤痕 。最严重的一次 , 孙叔叔拿着菜刀作势要砍她 , 友珍姑姑吓得躲进卧室 , 反锁上门 , 背抵着门瑟瑟发抖 。 孙叔叔大声在门外叫嚷着 , 让她开门 , 她不敢出声 , 眼泪一串串滚落 。 不知道等了多久 , 听到大门哐当关上的声音 , 友珍姑姑才瘫软下来 , 眼泪鼻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糊了一脸 。我听得目瞪口呆 , 实在无法将这些事情与我印象里的孙叔叔关联起来 。“那个时候他俩为什么没离婚?”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孙叔叔后来解释了 , 说就是吓唬吓唬她 , 肯定不会真动手的 。 确实也是 , 你看这么多年 , 也没有哪次真打伤的 。 你孙叔叔人其实真的很好的 , 也不会真的下狠手的 。 ”友兰姑姑解释说 , “男人气急了 , 多多少少都有点动手的 。 你许叔叔(二姑夫)还不是对我动过好多次手?有次喝了酒 , 一不高兴 , 举着家里的方凳子就要砸我 。 ”“后来呢?”“后来 , 亏了许辉帮我夺下凳子啊 , 这个儿子没白养 。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 , 友兰姑姑笑出了声 ,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喜欢说什么‘只要动了手就必须离婚’ , 唉 , 那是你们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 父母打一下孩子 , 也不至于解除亲子关系吧?婚姻是个多复杂的东西啊 , 哪里是打一巴掌就离婚那么简单的?”见我满脸写着不认可的表情 , 友兰姑姑又轻轻地笑了笑:“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其实 , 友珍姑姑不是没有动过离婚念头的 , 元元考上大学那一年 , 她觉得:“好了 , 我的任务完成了 。 ”第一次听到“离婚”二字 , 在孙叔叔看来是没有预兆的 , 他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妻子和他说的气话 , 但很快意识到了不一样——妻子的神情是平静的 , 呼吸平缓 , 不似往常吵架放狠话时那般张牙舞爪 , 也没有将五官扭曲在一起 。他意识到这次妻子是认真的 , 却很迷惑——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 他自认为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 , 全心全意都是为了这个家 。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 , 不拈花惹草 , 除了偶尔的吵架外 , 他想不出有什么问题能让妻子如此坚定地要离婚 。可 , “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呢?”那次婚没有离成 。 元元知道后 , 哭得声嘶力竭 , 18岁的年轻面孔天天泡在泪水里:“早知道我就不高考了 , 是不是只要我没考上大学 , 你们就一直不会离婚?”最激动的一次 , 儿子站上楼房的顶楼 , 风里裹挟着凉意 , 吹得追上去的友珍姑姑一个激灵 。 元元红着双眼 , 以死相逼 , 友珍姑姑脸色煞白 , 语无伦次 , 泪流满面地答应了儿子 。后来友珍姑姑曾有次无意听到儿子对别人说:“我的妈妈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妈妈 。 ”她不知此话的来龙去脉 , 但就此一句 , 她心中便是一暖:“为了那两字 , 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 ”此后 , 她绝口不提离婚的事 。7年之后 , 元元25岁 , 研究生毕业那年 , 主动开口:“妈妈 , 如果你还想离 , 就离吧 。 我不反对了 。 ”顿了顿 , 他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妈妈 , 对不起 。 ”友珍姑姑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 , 定睛看向镜中的自己 , 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很是憔悴 , 面孔似乎也陌生起来 。眼泪终于还是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 她双手撑着台面 , 张嘴无声地哭泣着 , 嘴张到最大 , 喘不过气来 , 她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 像一条窒息的鱼儿 。6刚刚离婚时 , 友珍姑姑是无措的 。孙叔叔搬走了 , 儿子也去了北京工作 , 仿佛一瞬间生活空旷起来 , 偌大的一个家里 , 只有她一个人 。最先蔓延开的情绪 , 是孤独 。一开始 , 友珍姑姑最喜欢的 , 是去江边 。 这座城市被长江横穿 , 若非工作或生活的必需 , 住在江南与江北的人很少刻意去到对岸 。 友珍姑姑掰了掰指头:“我这辈子看的江景都在元元高中那3年了 。 ”当时元元考上了江对岸的一所重点中学 , 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 , 她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小单间陪读 。 她每日准备好儿子的早餐 , 再匆匆赶去另一岸的单位;中午趁午休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家 , 淘米做饭准备丈夫的晚餐 , 这样晚上孙叔叔回家后 , 只用简单加热一下即可;而晚上待到元元晚自习后回家时 , 热腾腾的晚餐早已经准备好了 。3年里 , 日日如此 。 友珍姑姑没有什么怨言 , 仿佛这就是她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一般 。在大桥上奔波了3年后 , 友珍姑姑以为自己从此腻烦了江水 , 可是在离婚后 , 她却常常下意识走到江边 , 似是一种本能的慰藉 。 江边有密密的芦苇丛 , 有赤着上身游泳的人 , 有优哉游哉垂钓的人 , 步行道上有人在晨光里跑步 , 有情侣在夕阳的石凳上旁若无人地亲吻 。姑姑爱上了坐轮渡 , 慢慢悠悠的轮渡早已鲜有人光顾 , 座位空旷得很 , 她就坐在靠窗边的位置 , 透过细碎的光影 , 侧头盯着江潮起起伏伏 , 耳边是悠长的鸣笛声 , “终于不用慌慌张张赶时间了” 。再后来 , 她开始报复性地四处旅游 , 四川、云南、广西、福建……都是孙叔叔曾答应要带她去玩的地方 。 玩的时候是开心的 , 可玩完了终究要回家 。剩下的日子 , 她一直没找到打发的办法 。友珍姑姑记得离婚签字的时候 , 自己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从今天开始 , 我可以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了 , 不用再等孙岩松关灯 。 ”可是 , 从孙叔叔搬走的第一天起 , 她就再也没有睡踏实过 。 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 冬日夜长 , 她就在黑夜里那么突兀地睁着眼 , 仔细分辨着隔壁或楼下的动静 。“还不如以前呢 。 ”她颇有点懊恼 。 以前 , 不管孙叔叔晚归也好 , 在床上看书到12点也好 , 等到他进了门 , 或者关了灯的那一刻 , 她就可以很快沉入深睡 。 那种复杂又莫名其妙的依赖感 , 在过往的日子里 , 悄无声息地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失了睡眠的她 , 脸色一天天晦暗了起来 。友珍姑姑有些怀念以前的忙碌了 。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 从前 , 每天忙着张罗一日三餐 , 打扫家里的卫生 , 洗衣服擦桌子拖地 , 让她有一种充实的踏实感 。 儿子在本地读书时 , 每个周五下午回家 , 周日晚上才返校 , 她的日子就跟着儿子的时间表被切成了两块:“儿子回家了”和“等儿子回家” 。 现如今 , 饭也不想做了 , 家务也懒散了 。 有时去超市买一小块瘦肉 , 花好几天功夫才吃完 。有一次 , 早上出门时 , 她不小心打翻了灶台上的一个瓶子 , 待到晚上回家时 , 她走进黑漆漆的厨房里 , 打开灯 , 最先映入眼帘的 , 还是那个倒在台面上的瓶子 。 一股说不上的难受劲突然涌上心头:“如果是孙岩松在家 , 他再怎么伸手不拈香(方言 , 什么事都不做) , 瓶子倒了还是会扶起来的 。 ”那以后 , 她曾经想过 , 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出门 , 都把玄关的灯开着 , 这样进门的时候 , 家里就没那么冷清了 。 可是思来想去 , 舍不得电费 , 还是作罢 。在某一天 , 她突然认真地和友兰姑姑说:“离婚后也没有我认为的潇洒 。 我想明白了 , 人活一辈子 , 哪有什么绝对的自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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