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儿时的吃食还在,家乡却不再是故乡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本文为“ 人间有味 ”连载第91期 。人间有味|儿时的吃食还在,家乡却不再是故乡
人间有味|儿时的吃食还在,家乡却不再是故乡
1蒸几笼“推浆齐” , 热几壶米酒 , 再来些下酒菜 , 亲朋好友围坐在柴火灶前喝酒聊天 , 这曾是赣南客家人旧日里抹不掉的记忆 。这种早年被统称为“糍粑”的吃食 , 色泽金黄 , 弹牙爽口 , 带着天然草木灰的清香 , 在食物短缺的年代 , 大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做 。 制作时 , 需要一家老小齐心协力 , 大人推磨 , 孩子加料 , 开吃之前便有上座的长辈借着谐音 , 将它叫做“推浆齐(糍)” , 使这种食物有了“全家齐心”的寓意 。随着上一辈的人老去 , 年轻人外出定居不再归乡 , “推浆齐”也换了个洋气的名字——“磨斋” , 名字背后的含义也逐渐没人在乎了 。磨斋的制作繁琐复杂:把俗称“吊茄子树”的树枝去皮 , 放在锅里加水熬汤 , 再用稻草或黄豆杆烧成的灰 , 与汤水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过滤 , 待过滤好的琥珀色“灰水”冷却后 , 便把粳米放进去浸泡——这米也有讲究 , 须选不好吃的粳米 , 不然做好的磨斋会很粘牙 , 没有韧性 。泡好的粳米要在一家人的合作下用石磨碾成米浆 , 再把米浆倒入柴火大锅 , 小火煨上 , 慢慢用锅铲翻动、挤压 , 米浆熬干了水分 , 人湿透了衣衫 。 粘稠的米糊捞起来 , 放在大簸箕里 , 抹些山茶油 , 搓揉成韧性十足的长条 , 或做成形似饺子“剂子”的形状 , 再包上馅儿 。竹蒸笼底儿上垫些稻草 , 搓(包)好的磨斋放在上面 , 蒸上半小时 , 掀开盖子 , 一股别样的香味便直扑鼻尖儿 。 小时候 , 磨斋一出锅 , 我便吵着要吃 , 不管多烫 , 拿着坐在门槛上 , 将它在两只手中不停地倒来倒去 , 鼓腮吹气 , 舍不得放下 。磨斋的馅儿 , 常是萝卜、冬笋、咸菜等做的 , 一口下去 , 绵软脆嫩 , 夹着四季的味道 。 我家喜辣 , 馅儿里便夹着不少红黄的朝天椒 , 几个吃下去 , 咧嘴流涎 , 额头冒汗 , 但嘴绝不肯停止咀嚼 。搓成长条形的磨斋 , 则是切片切块 , 蘸酱水吃 , 或炒或下汤 。 朝天椒、蒜蓉、葱花、酱油、芝麻香油作底 , 开水一冲 , 各种香味一点一点散在空气当中 。 磨斋蘸上酱水入口 , 先是酱油的咸香夹着草木灰的香气涌入鼻腔 , 紧接着辣椒蒜蓉香油的味道接踵而至 , 挤满口腔 , 待各种味道揉合在一起 , 反而让嘴里感到甜丝丝的 。若是要烹炒做汤 , 就去田地里捡嫩的菜花 , 掐尖放进汤里或者炒着吃 , 菜花的翠绿清香 , 配上磨斋的粉黄劲道 , 色香味俱全 。2除逢年过节之外 , 母亲有时也会在春雨时节做磨斋 。 连绵的雨水让人无法下田 , 便会有相熟的人来找母亲聊天 , 聊着聊着就会有人提议做磨斋 。 母亲会热些自酿的米酒 , 几人边喝边准备原料 , 我时常蹲在灶前 , 拿着吹火筒和火钳帮母亲看火 , 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 , 一边听着窗外雨水滴答滴答的声音 。 有时听着听着 , 就倚着灶前面睡着了 , 等母亲叫醒我的时候 , 热气腾腾的磨斋已经出笼了 。家里家外 , 母亲从未停下过劳作的身影 , 像是一头被生活蒙上了眼睛的驴子 , 只会沿着生活给的路线不停地绕着磨盘转圈 。 做村支书的父亲常常深夜才回来 , 迷迷糊糊中我能听见开锁的声音 , 老旧的木门“吱呀”被推开 。倘若隔着门就闻到了磨斋的味道 , 父亲会嚷嚷着喊母亲:“嗯?今天怎么做了推浆齐?又浪费一天!起来帮我热一下!”若换作平日 , 这么晚还被喊起来干活 , 累了一天的母亲肯定会恼火 , 一顿争吵是少不了的 , 但偏偏在热磨斋这件事情上 , 不管多晚 , 母亲都会一声不吭地从床上爬起来给父亲准备好 , 然后披着衣服坐在父亲旁边待他吃完、收拾干净了才再次去睡 。有时我因为被父亲吵醒而作恼 , 让母亲别这么惯着父亲 , 她总是笑着嗔怪我:“你细伢子管这么多干嘛 。 ”这其中的原因 , 后来我才知道 。父亲小时候 , 祖父母闹离婚 , 祖父在别的镇上教书 , 带着几个孩子不回家 , 祖母一气之下也带着几个子女回了娘家 , 唯独留下父亲一个人在家里 。 年幼的父亲没办法照顾自己 , 只能跟着他的祖母 。 太祖母非常抠门 , 不喜欢家里凭空添了张嘴 , 集体按人头分给父亲的口粮经常被她藏起来 , 每天只给我父亲一顿饭吃 。 我父亲那时常常躺在路边一动不动 , 因为一动就犯晕 , 村里人看着他脖子细得用手掐一下就能断的样子 , 都觉得他迟早会被饿死 。有一年村里粮食丰收 , 生产队破天荒做了一些“推浆齐”庆祝 。 年幼的父亲趁大人不注意 , 偷了便跑 , 在回家的路上吃了一些 , 留了几个准备当作晚餐 , 没想到一回家 , 磨斋便被太祖母夺走了 。父亲问:“奶奶 , 这是我的夜饭 , 我晚上恰什么?”太祖母说:“快睡吧 , 睡着了就不饿 。 ”中午吃的那顿磨斋是父亲那几年中唯一吃的一顿饱饭 , 从此以后 , 饥饿记忆便让他对推浆齐有了独特的情感 。 父亲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总是一脸苦涩:“我小时候没有得着父母的爱 , 多少次差点饿死 , 你伯伯叔叔们待遇比我好多了 , 几个兄弟我命最苦 。 ”几年后 , 祖父母和解 , 父亲才得以重新吃上饱饭 。 但祖母不擅长做小吃 , 父亲馋磨斋了 , 只能遇见谁家做的时候 , 找个理由去“打秋风” 。这种状况 , 直到母亲出现在父亲的生活中时 , 才得以改变 。我外公在生产队里饱受队长欺负 , 他把原因归结于家里没有“吃公粮”的 , 尽管父亲高中毕业后只是村里的小会计 , 但外公还是相中了他 , 托媒人说亲 。 祖父是老师 , 子女中好几个都是吃公家饭的 , 自视甚高 , 心里不同意这门亲事 , 但不想拂了媒人的面子 , 便答应带父亲上门看看 。外公为了表现看重这门亲事 , 把家里积攒了多年的粳米拿出来做了磨斋招待 , 父亲跟着祖父在客厅与外公聊天 , 我母亲则在马路对面的厨房里帮衬外婆 。 中午吃饭的时候 , 祖父觉得这道磨斋好吃 , 便夸我母亲:“你做的推浆齐 , 怕是炉迳村第一了 。 ”——都说这家的女儿勤劳能干 , 百闻不如一见 , 祖父点了头 , 没过多久 , 我母亲就过门了 。但其实 , 那时我母亲还根本不会做磨斋 , 娘家的各种小吃 , 平日里都是外婆做的 。 我父母第一次“会面”的那天 , 坐在客厅里的父亲只是远远瞧见母亲在卖力地搓揉着米糊 , 并不知道大部分工序都是由外婆完成的——那天我母亲只是闲不下来 , 顺手帮外婆比划了几下 , 偏巧就被父亲看到了 。好在母亲嫁过来后 , 家里粮食紧张 , 祖母管得严 , 她也没机会捣腾这些小吃 。 直到几年之后分田到户 , 粮食开始有了结余 , 这层窗户纸才被捅破 。母亲专门回娘家向外婆求教怎么做磨斋 , 但是父亲依旧对相亲时尝到的味道念念不忘 。 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你妈这么多年手艺还是没有长进 , 你外婆做的推浆齐好吃多了 , 只可惜现在你外婆也不常做了 , 做了也不会托人送过来了 。 ”每每这时 , 母亲就任由父亲唠叨 , 笑笑不说话 。 我却认为 , 母亲做磨斋的手艺已经是青出于蓝了 。3我初中时 , 母亲坐骨神经痛总不见好 , 父亲换届落选赋闲在家 , 外公患肝癌卧床半年后含恨去世 。 家里经济压力徒增 , 父亲为了省钱 , 常去农田里捡田螺回来 , 结果有次别人刚在田里洒过呋喃丹 , 他吃得农药中毒卧床休养 。 见女儿女婿两个大人都倒下了 , 外婆便来照顾我们 , 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 。我第一次吃到外婆做的磨斋的时候 , 有些失望 , 觉得“盛名之下 , 其实难副”——口感粗糙 , 浓浓的稻草味糅杂着许多的原材料味道 , 让我觉得口味单调 , 但父母却赞不绝口 。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 , 我逐渐明白了品尝食物的要领 , 也理解了那些超出食物之外的意义 , 便开始喜欢上外婆做的磨斋了 。每年春节 , 久未相逢的亲人聚在一桌 , 热闹地吃一顿外婆做的磨斋 , 成了我家的“保留节目” , 只可惜这样的其乐融融并未持续多久 。2015年那次 , 是我最后一次吃外婆做的磨斋 。 春节后我去看外婆 , 进了熟悉的老房子客厅里 , 发现黑漆漆的 , 没有任何烟火气 , 喊了一声“外婆” , 也没有声响 。 我以为外婆去舅舅家了 , 正想问隔壁邻居 , 她突然拄着拐 , 摇摇晃晃地从马路对面厨房出来了:“乖崽 , 你来看外婆了 。 ”外婆的脸色蜡黄 , 步履蹒跚 , 那两年听母亲断断续续说过 , 她身体不太好 , 又怕子女心里有想法 , 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去一趟医院 , 身体每况愈下 。见我带着妻儿来看她 , 外婆很开心 , 拉着我一直聊旧时候的事 。 快到午饭时 , 我起身向外婆告别——外婆年老力衰 , 一个寡居 , 所以饭也不烧了 , 轮流去几个舅舅家吃 , 时间一长 , 兄弟姐妹互相猜忌 , 各种矛盾 , 关系也日渐生分 , 最后形同陌路 。 来之前母亲就叮嘱我 , 快到午饭的时候就回家 , 最好不要去舅舅家吃饭 。“你这细伢子 , 哪能来外婆家饭都不吃就走!”外婆急了 , 起身拉住我 , “我听说你回来了 , 知道你爱吃推浆齐 , 材料早就准备好了 。 ”外婆给我做磨斋的时候 , 小舅舅过来给外婆送饭 , 我让小舅舅留下来一起 , 小舅舅说有事 , 先走了 。 他走后 , 外婆叹了一口气 , 颤颤巍巍地说:“现在各家有各家的事 , 很难聚在一起了 , 过年一起做推浆齐也是陈年旧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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