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象读书|张晓风:一路行去( 二 )


丈夫的大箱子里带的是一百七十张展览用的图片 , 照的是早期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 , 那些苍凉的画面时而是一片西北的屋脊 , 时而是一片江南的烟波 。 为了省钱 , 那些照片全是他杂志社里的同仁自己冲洗的 , 没有暗房 , 他们就把洗手间围上黑布装成暗房 , 每次要冲洗照片的时候就前前后后的宣告:"谁要上一号?谁要上一号 , 要去的快去 , 关上了门就一个钟头不准进来!"
他们没日没夜的洗 , 那一百七十张大挂图就是这样洗出来的 。 感谢上帝没有赐我们亿万家产 , 如果我们有钱 , 我们可以购买每一份劳力 , 但我们没有 , 我们只有朋友 , 我们是真正富有的人 。
除了图片 , 我们还印六万张贴纸 , 大型的可以贴在车子的后杠上 , 小的像五元镍市 , 可以随便贴 , 上面印着中国的"主佑中华" , 要多少钱?不知道 , 我不管钱的事 , 许多年来我也一直没管过 , 上帝不会不帮助一个自助的人 , 我该管的是我有没有倾我所能的奉献 , 我该急于知道自己是不是纯洁无暇 , 无愧于日日承受的天恩人惠 。
"你刚才在哭 , "丈夫说 , "X姐妹赶到机场来 , 塞了这张支票给我 。 "
我忽然又想哭 , 太多了 , 这些爱 , 我无法承载 , 其实 , 陆陆续续一直就有人奉献 , 从几百的到上万的 , 令人哽咽的爱 。
我想起《旧约》中的一个美丽的故事 , 说到大卫王在战场上 , 忽一日渴想喝故乡伯利恒古井里的水 。 有三个勇士知道了 , 便冲过封锁线 , 去为国王打来清凉的井水 。 大卫接了那水 , 为之战栗动容 , 不敢入口 , 当时他把那水浇在地上 , 告祭天神 , 说:
"这是他们的血 , 我断不能喝!"
那些帮助我们一路成行的人 , 岂是把东西给我们?他们把钱交给我们 , 把爱和祝福交给我们 , 其实是基于他们对上帝的爱 , 对国家民族的爱 , 那一切太美好 , 是我们必须以之告祭天下的 。
到旧金山 , 杏花索索地开了 , 日子开始周而复始地每天在不同的飞机上俯看不同的云 , 在不同的机场拿自己的行囊 , 下午在不同的会堂里贴展览图片 , 晚上在聚会中向不同的脸孔说话 , 散会后向不同的激昂的声音谈剖心沥肝的话题 , 夜深时 , 把自己交给不同客栈中不同的床 。
相同的是一路行去 , 尽是祝福 。
犹记得 , 站在旧金山机场等候去华盛顿的班机 , 那里刚下过五十七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 我们是雪封机场后的第一批旅客 。
不知为什么 , 子夜一时到华盛顿 , 看见满地的雪 , 我硬是可以封闭自己的感动 , 这雪景是异国的雪景 , 这白是异乡的白 。 要我流泪 , 可以 , 那得等到在塞北或关中 , 等我在故国的老瓦檐下摘一只冰坠 , 等我在压弯的水芦苇上掬一掌雪白 , 异国的雪景 , 充其量只是立体的圣诞卡 , 是一片遥远的不相干的风光 , 不是让人落泪的什么 。
犹记得 , 离开华府的那一夜 , 秉怡抱着我 , 说:
"带着我们的爱去 。 "
一听 , 就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一个唱诗班里的时光 , 她仍是最好的女低音 。
犹记得 , 在纽约 , 寿南和朋友到旅社中来 , 我们谈到深夜一点 , 在波士顿 , 在辛辛那堤 , 在普渡 , 在耶鲁 , 那样一路扬帜地走去 , 把冰辙走成暖流 。
犹记得 , 在奥克拉荷马 , 那女孩接了我们 , 立刻驱车回家去烤干糕 , 做晚上的点心 , 在达拉斯 , 那男孩清晨六点送了二包汤圆来(他想必是五点就出发了) , 然后转身就跑了 , 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搞到那两包汤圆的 。
我不会忘记那些把两颊交给朔风去割裂 , 用一双肉肩去挑起十几州的风雪雨雹的日子 , 但我不冷 , 我仍能一城一城地去告诉人 , 告诉人上帝的正义 , 永恒的真理……
一路行去 , 穿一袭别人送的羊毛衣 , 着一只别人赠的旧鞋 , 三月已渐破二月而来 , 一襟旧衣足堪挡风 , 两眼酸涩犹可忍泪 , 所谓天涯之遥 , 也无非是把一只脚不断地去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而已 。 时而在电视机前 , 时而在麦克风前 , 在善意的或不善意的桌前 , 在中国人和美国人中 , 在万千只手合掌祈祷的祝福声中 , 我们一路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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