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在老牌出版社,我亲手给“学术垃圾”整容( 二 )

人间|在老牌出版社,我亲手给“学术垃圾”整容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们这是要放到书里面去的?”我问 。“如果说了这是在做项目 , 按规矩他要付给我们津贴的 , 他当然是想省下这笔钱了 。 ”“他自己也不看吗?”“看个毛线 , 他管着学院 , 手里还有一堆项目 , 自己能凑出一半(书稿)就不错了 。 ”看来 , 杨院长本来想省点小钱 , 结果差点捅了大篓子 。 赵炎说 , 被我们查出抄袭后 , 杨院长把学生们臭骂了一顿 , 然后又给学生们下了死命令:这次书稿修改 , 他们必须好好写 , 认真改 。“我都毕业了 , 还得听他安排 , 要不是看他帮我找工作出过力的份上 , 我才懒得改呢 。 可怜我那些没毕业的师弟师妹喽 , 还得受他摆布 。 ”赵炎说 , 他读博的时候 , 杨院长对他们不管不问 , 一学期都见不到人影 , 只有学生请他吃饭的时候才会露面 。 从入学到毕业 , 杨院长不是安排他们干这就是忙那 , 给学生的一点津贴还不如学生自己倒贴的多 。 可成果结项时 , 他连致谢都懒得提学生一下 。 此外 , 每学期学生们还要想办法给他凑发票 , 报销的钱也要如数上交……其实赵炎讲的这些烂事 , 我在读研期间也见过 。告别赵炎后 , 我建了一个微信群 , 把杨院长书中每章的“作者”都拉了进去 , 这样方便发布信息 , 及时跟进修改进度 。转眼到了年底 , 我们如期把样书交给杨院长 , 他喜笑颜开 。 不久后 , 我看到他们学院的官网上特意发了整版的结项会的新闻 。 王秘书跟几个“作者”在朋友圈里疯狂转发这篇报道 , 还对这本未正式出版的“著作”大加赞扬 。4春节过后 , 学生们写的稿子已经交得差不多了 , 查重也降到了10%以下——他们的修改方法很简单 , 就是把抄袭的部分用自己的语言再讲一遍 , 由于用词过于刻意 , 读起来并不顺畅 , 但周姐说:“就这样吧 , 至少他们讲了人话 。 ”2018年4月 , 返回来的稿子我都审阅完毕 , 以为工作已经结束 , 没想到周姐突然告诉我 , 书稿的上半部分还要我多催着点 。“上半部分?那个没啥大问题啊 , 都是杨院长自己抄自己的 , 不算抄袭啊 。 ”周姐让我问赵炎 , 上半部分由谁来负责 。 赵炎说:“我一个师兄 , 姓张 , 一个读了快7年的博士 。 ”博士延期是常态 , 但读了7年的还是不多见的 。 赵炎说 , 这个张博士水平不差 , 有很高的学术追求 , 非要写出能够震惊学术圈的毕业论文才行 。 他提醒我:“这个人比较孤傲 , 不爱搭理人 , 干活也很磨叽 , 你得多催着点 。 ”我联系张博士 , 他的话果然不多 , 但是我能感受到一种不耐烦:“不用你多交待 , 我会尽快给你 。 ”一等就是两个月 , 期间我也催过几次 , 每次他都会说尽快 , 后来工作一忙 , 我也懒得管了 。到了6月 , 周姐问我 , 上半部分的稿子怎么还不给她 。“什么!还没交?后半部分的三校都快结束了 。 ”我只能摊手 , 表示张博士一直消极怠工 , 我也无能为力 。 “要不你跟王秘书讲一讲 , 他们自己人好说话 。 ”下午 , 我看到王秘书在微信大群里发消息 , 叮嘱大家“好好配合 , 按时交稿” 。 每个人都回复“收到” , 只有张博士毫无动静 。 最后 , 王秘书特意@张博士:“看到请回复 。 ”想不到 , 这个举动惹毛了张博士 , 他先在群里说:“姓王的 , 你点啥点啊?这事还用你交代!你嫌弃我干活慢 , 有本事你自己改啊 。 老子现在忙着毕业 , 找工作 , 没工夫改 。 ”接着 , 张博士发了好多愤怒和菜刀的表情:“每次都是你把项目资料往我这一发 , 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 要你这个秘书干嘛使的?你也是个博士 , 干嘛不自己写?哦 , 对了 , 谁让你是个水货呢!当初要是没有我帮你 , 你能不能把你的毕业论文写完还不知道呢!”张博士的话越说越多 , 越说越过火 , 我兴奋地看着 , 只见杨院长突然出现了 , 他发了句:“这是工作交流群 , 不要乱发信息 。 ”接着 , 群里就风平浪静 ,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可我建的小群里却像开了锅 , “作者”们纷纷都夸张博士好样的 , 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这个王秘书就是狐假虎威 , 对杨院长点头哈腰的 , 对咱们的那个架子哟 , 比院长还院长 。 ”“我找他报个发票 , 你看他那个脸 , 冷得快掉到地上了 。 一听杨院长喊他 , 立马笑开了花 , 飞一样地跑进办公室 。 ”“每次都是欺上瞒下 , 把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 , 出了问题都往我们身上推 。 ”……看来 , 学生们讨厌王秘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 我听赵炎讲过 , 其实王秘书也不容易——杨院长对下属脾气很差 , 一年之内骂走了两个秘书 , 王秘书本来是被硬推上去“顶雷”的 , 没想到他一干就是3年 , 每天挨骂成了学院的一景 。周姐说 , 在当下这种高校行政机制中 , 王秘书也有存在的必要性 , “有些事也由不得他” 。我感觉周姐话里有话 , 表面在说王秘书 , 其实像是说自己——她是主编从其他出版社“撬”过来的 , 齐耳短发 , 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运动装 , 走路带风 , 特别会来事儿 , 跟社里每个部门都混得很熟 , 是领导与员工之间的润滑剂 。 但她干得是否开心 , 谁也不知道 。我私下问赵炎:“张博士今天的话是不是另有所指?”“当然 , 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才毕业吗?”“你不是说他没写出想要的论文……”“他那么高的水平 , 顶级刊物都发了好几篇文章 , 论文能写不出来?你想啊 , 要是毕业了 , 老杨以后这些项目谁去做呢?这么好的学生 , 不得多发挥发挥价值吗?”我明白了——这种事在高校里也不少见 , 一些导师为了自己的利益 , 故意让优秀的博士生延迟毕业 , 为自己“打工” 。 为了顺利毕业 , 学生只能忍着 , 踏上了读博的这条船 , 想下船上岸 , 只能任凭导师这个“艄公”的摆布 。我只能感叹:“张博士真可怜 , 他今天肯定要挨批了 。 ”赵炎说 , 这可不一定 , 张博士平时不怎么讲话 , 可心里精明着呢 。 他只骂了王秘书 , 却没提杨院长一句 。 “真没好处他能干读7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 他这一闹腾 , 指不定老杨给他什么好处呢!”我实在想不出来得是有多大的好处才会让一个博士生容忍杨院长7年 , 便问赵炎 , 当初杨院长是否也这么对他的 。 他回复道:“哈哈 , 那没有 , 我水平太菜 , 交给我几次任务 , 我都干不好 , 后来只让我干小活 , 看我没什么价值 , 早早地就让我毕业了 。 ”其实认识快一年了 , 我发现赵炎的学术水平不弱 , 若完全展示出真正的实力 , 或许他跟张博士一样还得在学校里啃书本 。 他俩一个故意“放水”准时毕业 , 但糊弄了自己;一个是认真搞学术 , 却被拖延至今耽误了青春 , 谁的选择是对的 , 我说不上来——要说谁错了 , 我想只能是掌握他们命运的那个人吧 。一个月后 , 张博士终于把书稿的上半部分交给我 , 不得不承认 , 经过他的修改 , 不仅文章内容丰富了许多 , 一些见解也更为深刻 , 让外审教授连连叫好 。我们加急工作 , 11月 , 书全部印出 , 终于松了一口气 。5但麻烦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地结束 。 杨院长的书完成后 , 编辑室要给社里提供成本清单 , 我们被卡在第一次的“查重费”上 。我们出版社对这种“零利润书”有固定的指标 , 规定这种带资助的书 , 前期的制书成本不能超过资助费的75% , 一旦超过就是亏损 。杨院长的书有50万字 , 正常要收他学校8万元的“资助费” , 但我们只收了6万元 。 书重走流程 , 排版费、校对费花了两遍钱 , 尽管我们拼命压缩 , 可林林总总 , 成本还是用去了4万5 , 恰好卡在“红线”上——如果加上“查重费” , 铁定超标 。当时 , 文史编辑室的“零利润书”的指标已经用完 , 再多一本“亏损书” , 不仅会影响全室编辑的绩效 , 还会对正在评选“优秀中层干部”的主编造成不良影响 。 我们想让杨院长出“查重费”——毕竟是他给的稿子有问题——可王秘书不愿意 , 理由很充分:“签合同里没有‘查重’这一项费用 , 又是你们自己主动查的 , 费用当然你们出 。 ”周姐给我算过一笔账:杨院长的这本书的项目经费 , 加上各种配套资金 , 一共是15万元 , 扣掉出版资助费与杂七杂八的花销 , 最后他自己剩下四五万不成问题 。“当初干嘛不多收点‘资助费’?”我问 。周姐也很无奈:“还不是为了以后好‘继续合作’——杨院长现在才50岁冒头 , 以后高升的可能性非常大 , 跟他维护好了关系 , 以后再从他手里拿项目不就容易多了 。 ”以前 , 我们出版社是事业单位 , 政府拨款 , 不愁吃喝 。 现在改制变成了企业 , 挣钱成了首要任务 。 出版行业僧多粥少 , 利润微薄 , 民营出版公司又加入其中 , 竞争更激烈 。 当下不仅是各个出版社之间在竞争 , 甚至出版社内部的各个编辑室也在竞争 。 为了创造利润 , 大家不遗余力 , 想尽办法去拉选题 。磨了好久 , 王秘书的态度依然坚决 , 周姐失去了耐心 , 说干脆由她私人掏这笔钱算了 。 想不到3天后 , 主编找到我 , 一脸的奸笑 , 说:“你去把‘查重’的发票给杨院长寄过去 。 ”原来 , 为了讨到这笔“查重费” , 主编耍了一点手段——他告诉杨院长 , 说自己联系了周老 , 想让周老帮忙为杨院长的书写一个推荐词 。 周老是圈子里的老前辈 , 一言九鼎的人物 , 为人出了名的耿直 , 经常在朋友圈里点名道姓“挂”一些“学术垃圾” 。 杨院长对自己“著作”的质量心里有数 , 真要给周老看完被“挂”了 , 那丢人丢大了 。周姐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点:“现在杨院长正四处活动想再升一步呢 , 周老的许多学生都在担任要职 , 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 ”于是 , 杨院长赶忙阻止了我们主编 , 说“什么都好商量” 。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查重费”以杨院长的“稿费”相抵扣 , 然后我们再额外送杨院长10本书 , 算作补偿 。2019年春节过后 , 我听说 , 杨院长已经由“院长”变为“校长” , 去另一个高校上任了;王秘书留在原来的学校 , 升任办公室副主任;张博士终于毕业 , 去了杨院长新履职的学校任教 。主编据说会在社里再调动一下 , 周姐拿下了副编审 , 随时准备接位 。 更有意思的是 , 社里觉得杨院长的这本书还不错 , 拿到市场上去公开销售 , 数据十分惨淡 。半年后 , 老高突然发微信问我:“杨校长那本书是你做的?”我连忙解释:“我就是个助理 , 只是帮忙看了看专业问题 。 ”“哦 , 今天见到杨校长了 , 跟我夸你呢 , 说我培养了一个好学生 , 认真负责 , 学术水平高呢 。 ”我不知道老高发微信时的表情 , 很难判断导师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 。 我说要送一本杨校长的书给他 , 他当即推辞:“别麻烦了 , 不用看我就知道写得不咋地 。 ”我打开豆瓣 , 找到了这本书 , 发现底下只有一条评论 , 夸赞的话极尽谄媚之词 。 评论者的头像跟名字 , 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 打开微信上之前的工作群 , 果然找到了一个同款的“作者”头像跟名字 。编辑:罗诗如题图:《编舟记》剧照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