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护士的故事:谁在看顾我们作为病人的尊严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本文选自浦睿文化出品《护士的故事》前言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 , 终有一天需要医护人员给予我们支持 , 看护我们的尊严 。 正如在这次全球的疫情下 , 我们所真切地感受到的一样 。在这个充斥着恐惧、仇恨和分裂的时代 , 作者克里斯蒂·沃森以娴熟的笔法记录下感人的护理经历 , 带领我们深入医疗体系中常被轻慢的医护世界 。20年的护士生涯 , 克里斯蒂从实习开始 , 护理足迹就渐渐遍布医院的各个科室 , 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迟暮的老年人 , 都是她的护理对象 。人间|护士的故事:谁在看顾我们作为病人的尊严
人间|护士的故事:谁在看顾我们作为病人的尊严
我唯一的一次产科接生经历“分娩是自然过程 , 不是疾病 。 ”我一直跟随的助产士弗朗西丝告诉我 。 当时我正在学习精神健康护理 , 虽然不必接触产科学 , 但我的第一年小组实践被安排在产科病房 , 于是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 。弗朗西丝的声音轻快 , 跟她在房间里走动的方式如出一辙 。 她一边四处走动 , 一边整理房间 , 把沾满血迹和其他液体的卫生护垫放进黄色的简易垃圾桶 , 再洗手 , 然后整理床铺 。她带着我四处看看 。 我们走过产前病房:“在这里护理的是那些孕期20周以上且感到身体不适的产妇 。 ”每日评估专科:“检查怀孕期相关的问题 。 我们可以使用超声波、血液诸如此类的方法” 。接着我们经过一个房间 , 里面有一个产妇正用胎心监护仪测量胎儿的心跳以及子宫收缩频率 , 对死胎的恐惧悬而未决 。 我们经过一些饱受妊娠剧吐——严重的晨吐——困扰的产妇 , 她们在日夜不停地呕吐之后 , 急需补充体液 。 还有几位患上妊娠期糖尿病的产妇 , 她们可能会产下巨大的婴儿 。 另外几个出现在这里的产妇并没有身体上的问题 , 但由于之前已失去过一个(或更多)宝宝 , 她们对于重蹈覆辙的恐惧格外严重 , 因此常常陷于极度的痛苦中 。我们经过引产室 , 来到交接室 。 在那里 , 我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白板 , 上面列出产妇的名字:房间号、孕期、胎数、情况概要、进展、疼痛状况以及对应助产士的名字 。 我右边有一个带泳池的房间 , 随后是7间产房 , 最末端是多胎产室 。产科病房很闷 , 湿气很重 。 弗朗西丝穿着深蓝色的罩袍和木底鞋 , 哪怕走得很快 , 也显得很放松 。 她特意用熨斗把短袖上衣的领子熨得挺立 , 脸上的妆容也始终恰到好处 , 头发一丝不乱 。 而我 , 只是跟着弗朗西丝在这里走了一圈 , 就已经大汗淋漓 , 头发也走了形 , 我能感觉到自己急匆匆涂到脸上的化妆品正在慢慢掉落 。我们准备去看看斯嘉丽 , 一个正处在分娩早期阶段的年轻女人 。“年轻妈妈 , ”弗朗西丝说 , “第一胎 。 说不准会怎样 。 有些女人看上去很脆弱 , 弱不禁风 , 可生起孩子却像剥豆子一样干净利落 。 另外一些表面坚如磐石 , 最后却不得不用上辅助手段——药物、硬膜外麻醉、手术钳、剖宫产 。 这事说不准 。 ”我们走到门口时 , 斯嘉丽坐了起来 。 我在门口踱步 。“进来吧 。 ”弗朗西丝挥挥手 , 示意我进去 , “这是克里斯蒂 , 她是个学生 , 今天跟着我实习 。 要是你同意 , 她就过来看看?”斯嘉丽点点头 。 “带一群人来我都无所谓 , ”她说 , “我现在只想赶紧生完 。 ”说完她大笑起来 。她穿着一件曾经是白色的胸罩 , 现在被洗得有些发灰 。 胳膊上有个文身 , “Rocket(火箭)” 。 这个Rocket是孩子的爸爸吗?她的乳房很大 , 上面布满蓝绿色的静脉血管 。 肚子又大又亮 , 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 她看上去年纪很小 , 小到不应该有孩子 。斯嘉丽是单身母亲——“他走了 , 不过感谢上苍的这小小恩惠”——她妈妈陪着她 , 正紧紧攥着双手 。 斯嘉丽笑着看向我:“说真的 , 我一点都不在乎 。 我只想把这个小东西从身体里弄出来 。 ”她一头红发 , 脸上长着雀斑 。“她的皮肤太薄 , 很容易撕裂 。 ”弗朗西丝稍后对我说 , “她这么年轻 , 就要留下妊娠纹 , 不过肌肉会很快恢复 。 ”房间沐浴在阳光里 , 很热 , 但不能开窗 。 虽然有风扇 , 但斯嘉丽脸上还是在不停出汗 。 妈妈拿着一块灰色的毛巾 , 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 。 “这下好了 , 凉快了 。 我还有葡萄糖片 , 斯嘉 , 你可以吃 。 都准备好了 。 ”斯嘉丽的妈妈穿着一件胸前印着“Mexico(墨西哥)”的T恤衫 , T恤衫上面还有一棵棕榈树的照片 。 她注意到我在盯着它 。 “我们4年前去的 。 真是再好不过的假期 。 食物棒极了!吃了太多奶油玉米卷 , 我怕自己都要变成玉米卷了 。 ”斯嘉丽翻了个白眼 , 然后把毛巾推开 。 “我要吐一下 。 ”她说 。弗朗西丝推开我 , 及时把一个纸板做的病号小碗塞到斯嘉丽的下巴底下 。 “别担心 , 这种情况时常发生 。 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好了 。 ”为防万一 , 她身边一直备着病号碗 , 我先前并没有注意到 。当助产士告诉斯嘉丽是时候看看情况了 , 并让她张开腿时 , 我差点栽了一跤 。 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完成于15世纪80年代 , 描绘的情景是女神维纳斯从海边的贝壳里降生 , 以贝壳——自古典时期就开始使用——象征女性的外阴 。 我喜欢那幅画 。斯嘉丽的外阴可一点也不像贝壳 。看到那肿胀、撕裂的皮肤 , 看到它拉伸到就像一个即将爆掉的气球一样透明时的震惊 , 让我回到童年时的卧室里 , 我再次变成那个瘦巴巴的小女孩 , 把贝壳捂在耳朵上 。 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冰凉的触感 。 我回想起爸爸的话:“如果努力去听 , 你什么也听不到 , 但同时又能听到一切 。 ”但我听到的只有尖叫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婴儿降生 。 斯嘉丽刚开始用力推 , 我就陷于惊愕 , 不停地哭 , 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 有人预先提醒过我脐带是蓝色的 , 婴儿脑袋的形状会像一个冰激凌筒 , 但生育时激烈的推挤还是把我吓坏了 。我初来乍到 , 是个彻头彻尾的菜鸟护士 。 虽然已经学习过理论知识 , 但我还没经历过课本外的任何事情 。 但在这个房间里 , 看着斯嘉丽挣扎在生命的边缘 , 而她的孩子正在向那个边缘爬来 , 我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所知 。我一直在哭 , 哭个没完 。 弗朗西丝皱着眉头瞥了我一眼 , 可我停不下来 。 尖叫了许久之后 , 斯嘉丽变得非常安静 。 而后 , 她开始低声呻吟 , 那声音听起来不像人声 。 我数着覆在斯嘉丽脸部雀斑上的汗珠 , 努力不去想她的皮肤 。 紧绷的皮肤 。 撕裂 。“我想要一个硬膜外麻醉 。 ”她尖叫道 , “我受不了了 , 使不上劲了 。 ”弗朗西丝很冷静 。 “我们再等一次宫缩 , 然后我来给你麻醉 , 好吗?”呻吟变得更响亮 , 和斯嘉丽的正常声音相比越发遥远和陌生 , 仿佛来自别的地方 。 那声音就像来自大地的声响 , 来自古早时代和遥远之处 。 斯嘉丽用力推挤、喘息 , 在床上扭动身体 , 仿佛正遭受火烤 。 这显然不正常 。 同时 , 弗朗西丝已经把半只手探进她的身体里 , 手套上覆满黏液 , 她几乎能看到斯嘉丽的胃 。“我要死了 。 ”斯嘉丽喊道 。斯嘉丽的妈妈也哭了 , 哭得停不下来 , 直到泪水浸透衣服 , 让“Mexico”里的字母“M”的颜色变得和其他字母不同 。弗朗西丝抽出手来 , 伸到床下 , 打开一个白色的无菌包裹 。 她的声音变得强硬 。 “你不会死 。 你要接着用力挤 。 你能做到 。 很好 , 你现在做得很好 。 ”斯嘉丽停止尖叫 , 身子也停止扭动 。婴儿露出头时 , 头上包着羊膜——就像某种纸袋——包覆着胎儿的羊膜 , 通常会留在母亲体内 。 弗朗西丝把它从婴儿头上解下来 , 就像摘帽子一样简单 。“好的 。 好姑娘 。 我想你现在要喘口气 , 然后等我告诉你的时候再轻轻用力挤 。 ”婴儿的头已经出来 , 然后 , 身体其余的部分也随着一波血污、粪便和黏糊糊的白色物质一起出来了 。 到处都是黏糊糊的液体 , 病房的墙壁仿佛都随着斯嘉丽的尖叫颤抖起来 。 弗朗西丝像用毛巾擦干头发那样 , 擦了擦婴儿的后背 , 然后把她放在斯嘉丽胸前 。“是个女孩 。 ”她说 。斯嘉丽啜泣起来 。 “一个女孩 。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摇晃 , “一个女孩!”“别担心这个 。 ”弗朗西丝指了指胎膜 , “有人说这预示着孩子注定要功成名就 。 ”她表露惊喜 , 仿佛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事儿 。斯嘉丽凝视着新生宝宝和母亲时 , 我盯着她的脸庞 。 她们之间的目光流转让我哭得更厉害了 。 斯嘉丽女儿的哭声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声音 , 就如奇异而美妙的音乐 。弗朗西丝还有事要忙 。 在取出胎盘、剪断脐带之后 , 她拿出一套缝合工具 , 准备修复斯嘉丽薄弱的皮肤 。 “严重撕裂甚至可能会导致女性失禁 , 而且这种状况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常见 。 ”《英国妇科杂志》的一项研究显示 , 在生育第一胎时 , 有85%的妇女曾遭遇过不同程度的皮肤撕裂 。幸运的是 , 斯嘉丽并没有遭遇“严重的”撕裂:产科医师将这种严重创伤称为“产科肛门括约肌损伤”(因为整个组织的撕裂伤会延伸到肛门 , 造成肌肉和神经的损伤) 。 她无须进手术室修复创伤 。 虽然她也有轻微程度的撕裂 , 但只能算是“二级” , 那意味着弗朗西丝自己就能把它缝合好 。 不过在动手之前 , 弗朗西丝在斯嘉丽身边跪了一会儿 , 欣赏着这个孩子 。 “她很完美 。 ”她说 。 她摸了摸孩子的小脸颊 , 然后又伸手摸了摸斯嘉丽的脸颊 。 “你很幸运 , 孩子也是 。 干得好 , 妈妈 。 ”我不得不离开房间 。 我靠在外面的墙上 , 身旁是红色灭火器和贴满婴儿照片的软木展板 , 我崩溃了 。分娩是件血淋淋的活儿 。 我感到脑袋轻飘飘的 , 双目昏眩 。 但让我昏眩的并不是生育现场的血腥 。 空气不同 , 世界也不同了 。 我实习护士服的领子已被泪水浸湿 , 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 。 我陷入对女人、助产士和人性彻头彻尾的惊异中 。随后 , 在肮脏的杂物间里 , 弗朗西丝教我如何检查胎盘 。 她把它放在一个塑料托盘里 。 胎盘比我想象的要大 。 “要是从外面能看到透明的气泡 , ”她说 , “那可能是妊娠期糖尿病或先天性心脏病的征兆 。 ”她一边说一边检查手里的胎盘 。 它就像是你可以在随便哪家肉铺看到的动物肝脏 , 不过要轻一点:呈深紫色 , 黑皮诺葡萄的颜色 。 “脐带周围是沃顿胶质——眼球里也有这东西 。 ”我看着这种胶状物 , 努力不吐出来 。 “它看上去有点像猪肉馅饼的馅儿 。 ”我说 。“确实 。 ”她回应说 , 没有笑 。“这太兽性了 , ”我对弗朗西丝说 , “她呻吟的时候就像一头动物 。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 但那声音是不真实的 , 就像一头奶牛!”弗朗西丝瞥了我一眼 , 然后重新注视着胎盘 。 “这很正常 。 ”人类的分娩和其他物种的分娩有很大差异 。 大量研究表明 , 母亲、胎儿与胎盘之间发生了复杂的生化对话 。 人类的胎盘缺少酶CYP17 , 这种酶在动物分娩时起刺激作用 。 人类的分娩更多是一种语言——一种母亲和胎儿之间的对话 , 担任转译工作的是胎盘 , 比如弗朗西丝拿在胸前的这一个——女性的秘密语言 。“生育是最自然、最人性的事情 。 ”她说 , “没有比它更能体现人性的了 。 ”她总能把事情解释通透 , 却又让我在某些层面依然迷惑 。 “出生与死亡携手而至 , ”她告诉我 , “在同一时刻 , 我们迎来新生 , 也走向终结 。 ”1998年 , 我终于成为一名拥有正式资质的护士 。 由于难以承受其中的悲伤与压抑 , 我决定不再做精神健康护理 , 而将专业转为儿科护理 。我和3个最好的朋友搬到伦敦东南部的一套公寓里 , 她们都是助产士学徒 。 我追忆往事 , 和她们讲起我那唯一的一次接生经验:“斯嘉丽很勇敢 , 也很年轻 。 这事儿很平常 , 但也绝不寻常!”我的朋友们眼含笑意 , 彼此示意 。 成为助产士需要经历40次分娩现场 , 而她们已完成一半 。手术助理护士那双坚定的手手术室里的情景对患者来说一定很可怕 , 但我已习以为常 。 能习惯这种事情其实挺让人惊奇的 , 因为生活并不总是这样 。我亲眼看过的第一个手术是一场心肺移植 。 那时候我19岁 , 还是个实习护士 。 手术格外漫长 , 超过12个小时 。 它需要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表现得像一支接力队 , 只是他们手里传递的不是接力棒 , 而是人类的心和肺 。我一直在护理的是一个等待一组新肺的患者:一个名叫阿伦的14岁男孩 , 患有囊性纤维化症(一种常见的遗传疾病 。 此病症会影响病患的全身 , 导致逐渐的行动困难以及提早死亡 。 最常见的症状是因为长期反复的肺部感染所导致的呼吸困难 。 ) , 只能躺在床上 , 鼻子里插着氧气管 , 整日疲惫而虚弱地咳嗽 , 皮肤灰黄 。 我帮他做术前准备 , 把可可油涂在他干干的膝盖上 , 拿走他的游戏机 , 并发誓会用生命保护它 。 我用一块三文鱼粉色的、浸过无菌水的海绵润湿他的嘴唇 , 不想冒一丁点让他接触任何细菌的风险 。我们聊着天 ,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 但当搬运工进来帮我把他送去手术室时 , 他紧紧抓住他的妈妈 。 “我睡着之前别走 。 ”他说 , 然后望着我 , “你会一直在那边吗?”“我会的 。 你准备好了吗?”他摇了摇头说还没有 。 但我还是朝搬运工点了点头 , 他们把他的床推出病房 , 推到走廊上 。 其中一个搬运工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 一直在吹口哨 。 他妈妈握着他的手 , 快步跟在床边 。 我用余光注意着床尾的显示屏 , 上面是阿伦的血氧水平 。 我不会让它掉下去的 。手术室是一个由走廊和推床构成的迷宫 , 各处覆着蓝色的无菌罩布 , 放着除颤器片和难对付的导气管组件 。 手术室护士的脚步很快 , 木底鞋在走廊上吱嘎作响 , 半系半敞的手术罩袍飘动在身后 , 像是魔法师 。大多数人都不会留下关于手术室的记忆 。 我们睡去 , 然后醒来 , 没法计较这中间发生的事 。 手术室是个“生死掌握在他人之手”的地方 。 大多数时候一切平安 , 然而一旦出了差错 , 便会引发一场灾难 。 当患者状况突然恶化时 , 原本有条不紊、安静平和、一尘不染的环境就会变成战场 。我尽量不去想手术室里会发生什么 , 不去想所有可能会犯和曾经犯过的错误 。 我摆出一副“外表淡定 , 内心慌张”的姿态 , 直到我们抵达麻醉室 , 里面是令人心安的设备和表情非常放松、面带微笑的麻醉师 。“好啊 , 女士 。 你好 , 阿伦 。 ”麻醉师做了自我介绍 , 然后与阿伦对视着 , 手术助理一直在近旁忙活 , 准备监视器和贴了标签的注射器 。我站在床头 , 离阿伦的妈妈很近 , 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比如阿伦在麻醉气体的作用下睡着后 , 带她出去——几秒内就够到并拉她出去 。 我们不希望她看到患者被麻醉的下一个阶段:眼睛被胶带封住 , 头被尽可能向后掰 , 一根管子插进他的气管 , 针头扎入静脉 , 剩下的衣服全被脱掉 。 然后我们还会在他的皮肤上涂一层浑浊的铜与必妥碘溶液(用于术前消毒杀菌) , 直到他看上去不像个人 , 而像块肉 。我陪阿伦的妈妈到手术室外面走了一会儿 , 抱了抱她 , 搜肠刮肚地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慰她 。“刚才是我这辈子最惨的时候 , ”她说 , “最惨 。 ”我发誓 , 我永远不会小看把自己孩子的性命交托给陌生人的艰难 , 无论那些人有多专业 。离开白得一尘不染的走廊 , 我陪着阿伦的妈妈走回病房 , 她哭了起来 。 我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 , 什么都没说 。 最后她看了眼时间 。“这个手术需要很长时间 , ”我说 , “一整天 , 所以你得找点事做 。 我待会儿就得回去 , 去阿伦那边 。 ”“我去找我妹妹 , ”她说 , “我得找点事做 。 ”我对她微微一笑 , 没有说她想听的话 。 我已经有过教训了 。 上周 , 我照护的第一批婴儿中有一个要接受一个相对简单的手术 , 来修复他的心脏 。 “他会没事的 。 ”我反复对他的父母说 。 但他并非没事 。 他没能从手术室出来 , 死在了手术台上 。 我让事情变得一团糟 , 他的父母极度错愕 , 接近发疯 。“忙起来 , ”我说 , “时间会过得很快的 。 ”大手术室里挤满人 , 但非常安静 , 我跟一群医学生和初级医生一起站在观摩台上 。 大手术室里挤满人是一场引人关注的或具有开创性的手术的标准配置 , 而在手术过程中进行教学是通行做法 。阿伦在房间中央 , 身体就像一条独木舟 。 医生的手正在他的身体里 。 把手放进别人的身体 , 用手指触摸心脏 , 与此人短暂地融为一体 , 这是一项多么奇怪的特权 。我一边看着手术一边想:外科医生和患者 , 多么像母亲和她未出生的孩子 , 都在一段时间内共享一具躯壳 。 房间里散发着氯、漂白剂和汗水的气味 , 还有一种奇怪的刺鼻金属味 , 可能是血液的气味 。 墙壁很干净 , 但我知道体外循环膜氧合器——在某些手术中 , 会带动一个人全身的血液参与循环的机器——一旦裂开 , 墙壁、天花板 , 以及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机器设备 , 都会浸在血海中 。我颤抖着 , 专心盯着阿伦的一绺头发 。 它提醒着我阿伦并不是一具待宰的尸体 , 而是一个热爱天文学的男孩 , 他破旧的游戏机已经被我安全地锁了起来 。一位外科医生的身体完全伏在阿伦的身体之上 , 只有他的手和胳膊还在动 。 其他4位外科医生围绕在手术台边 , 面对着他 , 其中一个拿着抽吸导管 , 吸净医生手边的血液 , 以便他更好地进行观察 。 另一位外科医生只是负责举着一盏大灯 , 照亮阿伦的身体内部 。 到处都是灯光 , 即便只穿着一件薄罩袍 , 手术室里仍然很热 。 但灯光永远不够用 , 我看着整个手术团队——大多数都是头发灰白的男人 , 只有几个女人——想象他们的职业生涯都是从举灯的工作开始:他们是如何从负责举灯到抽吸血液 , 再到让手在患者体内起舞 。 那一定是一段需要用一生去注视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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