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狱中赌神,怎么命里就是逃不掉坐牢呢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本文为“刑期已满”连载第9期 。人间 | 狱中赌神,怎么命里就是逃不掉坐牢呢
人间 | 狱中赌神,怎么命里就是逃不掉坐牢呢
12009年3月我领完判决书回看守所的那天 , 春雷滚滚 , 雨势很足 , 装在放风场上的钢网被雨点击得震响 。我当时才20岁 , 已在这个看守所关了4个月 , 因牵涉一桩抢劫案 , 被法官重判了10年6个月 。 法槌落下时 , 我一声未哭 , 只想起检察官的一句话:“你这案子要犯在83年 , 妥妥地吃花生米 。 ”放风场的铁门忽然被一阵狂风顶开 , 原来是那把锈锁烂掉了 。 这座老看守所即将在5月完成使命 , 但我们这些“已决犯”是等不到那天了 , 大家像老鼠似的一窝一窝地挤在狭窄的号子里 , 不多久便会被投送到监狱 , 劳动改造 。 这些天 , 大伙儿的身体跟发了霉似的 , 有人痛风犯了 , 有人全身皮炎 , 还有个不到40岁的壮汉 , 突然掉光了牙齿 , 那20几颗牙齿被我们磨光 , 当作打牌的筹码 。铁门一开 , 眼前亮堂起来 , 狂风吹得人面孔发麻 , 大伙儿都兴奋地啸叫起来 。 大雨在风中歪来歪去 , 眼睛亮的人瞅见雨雾里蹲了几个人 。 我们都趴去门口看 , 人堆着人 , 叠罗汉似的 , 最前面的人用双手撑死了门栏 , 生怕自己的脚被挤到外头——若是谁敢跨出这一步 , 管教赶来 , 一定会被喂些大苦头 。大伙儿看清了 , 是4个违规犯 , 认不清脸 , 正蹲在放风场上“挨镣” 。 他们被一截短粗的铁链锁在水泥地上 , 站不起来 , 坐不踏实 , 大部分时间只能蹲着 。 他们在瓢泼大雨中 , 一人端着一碗白米饭 , 埋紧了头 , 吃相如同饿狼——看来处罚已经持续了一宿 。出来个大胆的家伙 , 冲到雨里瞅了一眼 , 又赶紧冲回来 , 跟大伙儿汇报:是发哥 。 大伙儿一听 , 用不着打听 , 都知道了这4人违规的原因:赌 。发哥是所内“名人” , 不到30岁 , 已经进宫几次了 , 每回的罪名都是涉赌 。 他原本已在“山上(监狱)”服刑 , 又在那儿烂赌 , 赌出了几个仇人 , 点了他几桩旧案 , 被打回来加刑 。那时发哥对我来说 , 只是位“耳朵里的人”——我是年前被送来的 , 那会儿新犯一茬茬收进来 , 是管教们一年最忙的当口 , 腾不出时间抓赌 , 所以号内暗赌之风最盛 。 我进来不久便听人讲起发哥 , 说这人炸金花赢了一号子的方便面 , 有位贵州籍的死囚输他4箱方便面 , 输出杀心 , 半夜用铁链绞杀他 , 幸亏被值岗人拦阻——这4箱面是死囚70岁的老娘买的 , 老人家赶来见儿子最后一面 , 却被挡在了铁门之外 , 一位心善的女警便帮着买下这些面 , 捎进来时 , 纸箱上还有一片未干的泪渍 。死囚“睡了门板(一种固定住四肢的惩戒手段)” , 夜夜哭嚎 , 成了所内最大的一桩新闻 。 各个号子都在打听发哥到底是何方神圣 , 赌技如此之辣 。 一条条小道消息像长了腿似的 , 在各个号子里溜进溜出 。听着这些虚虚实实的描述 , 我就一个感觉:会耍剑的总免不了疤 , 若发哥这部分为赌而生 , 那部分就除不掉劳改命了 。2我算“牢运”极好的 , 冬天进来 , 4月8号“上山”前一天 , 竟洗到把热水澡 。各号子的洗澡次序靠抓阄 , 抓到小数的自然沾光 , 水清且热 , 若要抓到最大的那个“33” , 肯定只能泡那一池污泥水了 。 号里派我去抓 , 我手气不好 , 拿进门一个大数 , 被大伙儿骂个不休 。“已决犯”有些地位 , 我抓了一块上海药皂 , 披着一条毛巾 , 大大方方蹲在前头——前头有“风景”可看 , 女看押区就在百米处的走廊尽头 , 我们趁管教出神了 , 都歪头斜脑地看 。 那边也是这种情况 , 管教发现了就吼一声:“衰男烂女们还懂眉目传情啊 , 都给我蹲蹲好!”蹲着就觉得时间难熬 , 5分钟就能叫人腿麻 , 脚力不稳的 , 还得要靠身边人搀起来 。 一刻钟后 , 终于轮到我们进澡堂了 , 前号的人正好出来 , 我们这边有眼尖的 , 忽然小声喊:“发哥啊 , 发哥调这儿了啊?”我们都看过去——一个精瘦的矮子 , 穿黑色保暖衣 , 外面套着看守所的橘色马甲 , 卷起的袖子下面露出鼓着青筋的小臂 , 雕了模糊的龙纹 , 图案上又烫着一排烟疤 , 10个以上 。发哥瞅了下我们这边 , 微微点头 , 神情舒坦 , 也不知道认不认得喊他的人 , 只轻声回一句:“你也来了啊?”两条队伍行进中卡了几秒 , 又有好些人问候发哥 , 发哥也礼貌回话 , 问其中一人:“小官司大官司啊?”“聚众斗殴 , 有伤亡的 , 10年往上跑 。 ”“那‘山上’见吧 。 ”我们进了澡堂 , 水温尚热 , 水质却相当浑浊了 。 雾气朦胧 , 肥皂味也闻着香 , 人就都扒干净衣服全往池里跳 。 好多人都兴奋地撩水 , 又好多人乱踩乱动 , 忽然就闻到一股臭味 , 有个人叫起来:“娘卖X的!谁在池子里拉了泡屎?!”所有人都被这一声轰出了池子 , 洗澡这事儿就到我们这号截止了 。回到号子 , 管教在喇叭里做了半天批评 , 公布了举报渠道 , 若查证属实 , 举报人可以领一餐荤的奖赏 。不多久 , 就有号子“点”出发哥 , 大伙儿知道后 , 又惊又气 , 没洗成澡的号子 , 爆出嗡嗡的骂声 。作为惩罚 , 管教让发哥在过道里“跑镣” , 各号子都忙着押注 , 赌发哥的耐力 。发哥两条瘦腿 , 没跑上一会儿 , 脚踝上的皮肉就被铁镣磨开了 , 他咬着牙 , 慢吞吞地继续跑 , 一直跑到傍晚 , 血拖出一条长线 。 各个号子被他这份认罚认栽的骨气吓住了 , 都停了骂 。后来查问发哥 , 何必在澡池子干这种龌龊事 。 发哥说 , 他洗澡前赢了一顿外牢加餐 , 是块拇指长宽的红烧肉 , 吞进肚里才去洗澡 , 岂料身体泡在热水里 , 肠胃扛不住那一点儿油水 。我到了“山上” , 夏末就被分在了文教监区 。 那是块劳改福地 , 不仅没啥苦活儿 , 甚至还有些分配文教用品的小权力——按分发标准 , 每个监区每季度有10副棋、30副扑克牌、4套羽毛球、4套乒乓球 。有天 , 我在文教仓库忙活着 , 进来一个实习警官 , 门口蹲了两个犯人 。 警官吆喝了一声“领东西” , 我回头一瞅 , 立刻认出在门口蹲着的发哥 。 他剃了光头 , 身体好像比半年前又瘦了 。我本想打声招呼 , 但想到发哥不一定认得我 , 便低头接过警官的单据 , 将上面的东西一样样挑了出来 。 警官手一挥 , 发哥跟另外一个犯人就进来取东西 。发哥先拿到手的是扑克牌 , 他拆出一副 , 弹了一遍 , 又弹了一遍 , 速度极快 , 手指头又不知怎样动了几次 , 扑克牌就翻转了又翻转 , 仍旧整整齐齐 , 一张也掉不下来 。 然后说:“牌质量还行 。 ”警官让我多发几副 , 说他们有300多的押犯 , 搞起文娱活动 , 这10副牌哪里够 。 我很为难——按平常规矩是绝不会多给的 , 但因为算认得发哥 , 就又多发了3副 。3虽然“山上”每年都会整顿几次 , 但赌博风气是一直都在的 , 只要不赌出篓子 , 抓到了也没什么大苦头吃 , 顶多损失一些“大账”(监狱里能花钱买到的东西) , 最不过 , 就是被缴去几包烟——烟在这里比钱还好使——犯人花钱是有限额的 , 按服刑表现来 。 普通犯人每月只能花100块 , 买烟只准买半条 , 瘾头大的抵不住一周 。文教监区大多是职务犯 ,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 各有门路 , 烟抽得饱 , 看不上赌来赌去的那点儿小甜头 , 所以打牌只争个牌技 , 比张脸面 。“掼蛋”是这里最常见的玩法 , 这种苏北扑克牌玩法讲究对家配合、攻防合一 , 技巧性颇高 。 这个玩法 , 我很早就会 , 陪着这些职务犯玩 , 输多赢少 , 主要衬托“领导们”在牌桌上的威风 。 这样 , 逢年过节有人把好烟给他们捎进来时 , 我的口袋里也能落几根“甜头” 。2011年春节 , 文教楼举办“文化书市” , 不仅卖书 , 还卖牌、洗头膏、袜子 , 各监区的犯人都来了 , 我穿着红马甲在那儿维持秩序 。 这次书市 , 犯人的用钱指标是教改科额外批的 , 只要账本上有钱 , 就可以在书市上任意扫购 。 抢手的书都是网络文学大部头 , 书页跟卫生纸一样 , 价格却相当高 , 80块一本;牌更加吃香 , 50块一条 , 一条20副 , 犯人们争着抢着要 。场面乱得不能再乱 , 我便站到结账的桌子上 , 吼这个吼那个 , 让众人去排队 , 又用言语威胁:“谁不排队 , 被狱政领导看见 , 取消购买资格 。 ”有人忽然挤到前面 , 拽了我一下 , 喊我“小XX(社会人对小辈亲近的叫法)” , 又把一摞牌放到我脚跟处 。“小XX , 我认得你 , 你帮个忙 , 让我先结下账 。 ”我很不耐烦 , 但眼睛一瞅 , 竟是发哥 。我跳下桌 , 帮了他一下 , 然后从人堆里挤出来 , 站到一个拐角 。 发哥要派烟出来 , 我慌忙拦住 , 从口袋里小心夹出一根好烟 , 递给他 。他笑了笑:“中华 。 ”我喊他一声发哥 , 又说:“我和你关过一个看守所的 。 ”发哥将烟夹在耳朵上(这种场面下 , 不敢点火) , 抬头瞅了我一眼 , 说:“那蛮好的 , 有印象了 , 脸怪熟啊 。 你大官司小官司啊?”“10年半呢——发哥什么案子 , 哪年出去?”“蛮好蛮好 , 我也得在这儿吃好多年皇粮 , 以后就搭个伴儿了 , 好兄弟了 。 ”才回了我一半的话 , 他的手就拍了拍我的肩 , 眼睛看向别处 。我那时对于搭识发哥这样的“人物” ,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 。 我本想再套套近乎 , 可发哥的话匣子很难打开 , 我就识相一些 , 放弃了 。我们这些人的身上都好像贴了张“僵尸符” , 各有各的期限和命数 , 大多人熬出限 , 等解开符 , 还是个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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