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十年了,母亲终于重新喝上了熏豆茶( 二 )

人间有味 | 十年了,母亲终于重新喝上了熏豆茶
那一年 , 母亲43岁 , 父亲48岁 , 家里承包了4亩多田地 , 有无数的活等着母亲去料理 。 每天出门之前 , 母亲只叮嘱父亲两句话:照顾好自己 , 不要摔着;给我晾好一大碗白开水 。 当母亲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回家时 , 迎接她的 , 就是父亲忧伤无奈的目光 , 还有那一碗白开水 。有时母亲会对父亲说 , 自己实在太累了 , 不想做饭 , 只想睡了 , “可是你饿不饿?”父亲懂事地摇摇头 , 咿呀着表示自己吃过东西了 , 不饿 。那天 , 母亲依然很疲惫 , 她指了指水壶 , 意思是叫我们自己倒水喝 。 那是第一次 , 长时间从外面回家的我 , 没有喝到母亲泡的熏豆茶 。 此后的几天 , 也一直没有喝到 。母亲抱歉地说:“家里没有熏豆了 , 以后也不会有时间烘熏豆了 。 ”我和妹妹连忙表示 , “没事 , 我们不想吃 。 ”3一碗合格的熏豆茶 , 色香味俱全 , 端给客人 , 是一个女主人的面子 , 也在相当程度上展示了女主人的持家本领 。 因此 , 做熏豆茶也是乡下女子的“基本功” 。 比起田地里繁重粗笨的农活 , 母亲做熏豆茶显得更得心应手 , 这些活儿轻省又富有趣味 。到了农闲季节 , 主妇们常常围坐在一起喝熏豆茶 , 也是她们最享受的时光 。 小时候 , 我最爱这样的茶会 , 但小孩子是不配喝一碗完整的熏豆茶的 , 只能待在边上眼睁睁地看 。 母亲喝完茶 , 会把茶底留给我 , 那里沉淀了一碗茶的精华——碧绿的熏豆 , 橙色的桔皮 , 白色的芝麻 , 有时还有黑色的豆干 , 嚼起来滋味无穷 。可父亲病了之后 , 一年365天 , 母亲耗在田地里的时间大约有300天 。 她个子小 , 体力弱 , 沉重的农活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 回到家里 , 面对一个近乎瘫痪的病人 , 更是连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能说 。对于父亲来说 , 日子一样难过 , 病痛不仅损伤了他的身体 , 还让他的神经更加敏感 。 每天 , 他看着疲惫的母亲 , 想着自己无能为力 , 内疚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 像生活在沉沉黑夜里的人 , 见不到一线光亮 。一天母亲从田里回来 , 父亲邀功似地指着餐桌上的一小摊熏豆 , “咿呀”地叫着 。 他微笑着 , 却表达不出最确切的意思 , 听了半天 , 母亲才弄懂 , 是邻居送来的新烘的熏豆 。那一堆碧绿的豆子 , 在昏黄的灯光下 , 像一堆翡翠似的 , 熠熠闪光 。 看着母亲两手的泥水 , 父亲指挥他仅能挪动的左手 , 抓了两颗豆子放到母亲的嘴里 。 母亲缓慢地咀嚼着这两粒熏豆 , 泪水从她干枯的脸上流下来 。 父亲惊慌地看着 , 不敢说话 , 过了很久 , 母亲才若无其事地擦干眼泪 , 对父亲笑了笑 , 转头去河埠头洗净双手 。后来 , 母亲对我们描述起那晚的情景 , 说自己流泪是因为很久没有时间和心情喝熏豆茶了 。 这熟悉的味道一下把她带回了父亲没有生病的时光 , 所以没能忍住眼泪 。1993年 , 是父亲中风的第3年 , 我和妹妹在城里上班 , 省吃俭用 , 只为了早日还清父亲生病欠下的巨额外债 。 虽然知道父母盼望 , 但路途遥遥 , 工作繁忙 , 除了逢年过节 , 我和妹妹很少回家 。每到农忙季节 , 就是我和妹妹最揪心的时候 。 人在城里上着班 , 心却全在乡下 , 想着母亲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收获和播种 , 担心繁重的农活会把单薄的母亲压垮 。 我打电话回去叫她请人帮忙 , 我们付钱 。 但那时候乡下还少有来干活的外地人 , 村上的人 , 农忙哪有闲的 , 所以请人做工是不现实的 。 再说 , 母亲也舍不得花这个钱 。一天傍晚 , 快下雨了 , 母亲实在无力将收割完的稻子挑回家 , 只得请村上的一个小伙子帮忙 。 结果 , 人家要先收了钱再干活 , 母亲只好放弃 。 最后 , 稻子是及时收回家了 , 可母亲却累倒在椅子上 , 半天都没有缓过来 。 在那些年里 , 这样的艰难日子对母亲来说不胜枚举 。生活艰难地推进着 , 母亲仍然没有时间和心情坐下来喝一碗熏豆茶 , 对于她来说 , 那样的悠闲时光已经永远过去了 , 偶尔她忙完农活提前收工 , 便仔细帮父亲做顿饭 , 洗个澡 , 陪他说说话 。 作为多年相伴的妻子 , 她最明白父亲的有心无力 。熏豆茶 , 在那样的日子里 , 成了我们家的一种奢侈品 。4十年里 , 母亲只烘过一次熏豆 。1994的秋天 , 我和妹妹相继定下婚期 。 来年5月 , 母亲早早播下毛豆种 , 家里多年没有烘熏豆 , 连久病的父亲也孩子似地开心起来 。 国庆节时 , 家里堆了小山似的连着枝条的毛豆 。父亲用他唯一可以活动的左手 , 从枝条上揪下一个个豆荚 。 父亲多年没有干活 , 不但手上没劲 , 皮肤也不像原来那么结实了 。 很快 , 他的食指就被磨破了 , 母亲见了心疼 , 骂了他一顿 , 命他只能在边上看着 。 幸好邻居们来帮忙 , 才剥得了近30斤的鲜豆肉 。母亲挽起袖子 , 在灶台上撑勺炒豆子 , 新鲜的毛豆 , 略加了盐 , 翻炒中 , 空气里立即弥漫了一种独特的鲜香 。 母亲脸色平静 , 神情专注 , 手势娴熟利落 , 把炒好的豆子盛在筛子里 。 吃好晚饭后 , 她将炒好的毛豆摊薄 , 利用做晚餐时灶膛里的炭火余烬 , 烘烤了一整夜 。 第二天 , 一批熏豆就成了 。讲究的人家熏豆用的是老桑树烧火 , 据说那样烘烤出来的熏豆 , 味道特别好 。 可对于那时的我家来说 , 这将将熄灭的灶火已经很不错了 。30斤鲜毛豆烘成了两大盆鲜熏豆 , 搁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 , 感觉十分富足 。 接下来的几天 , 饭后的灶膛上总是搁着筛子 , 进来出去时 , 母亲总是习惯性地抓几颗豆子吃 。 到了真正结束的那天 , 母亲请帮忙的邻居们过来喝熏豆茶 。在我的记忆中 , 家里请喝茶的这一天 , 过于美好了 。 母亲终于恢复了女主人的样子 , 忙碌中的母亲一直微笑着 , 谦虚地向客人询问熏豆的味道 , “咸了还是淡了?火候是否刚刚好?”主妇们则讨论着各自的新技艺 , 一种无法言说的轻快气息在周围流淌 。父亲倚着墙 , 微微斜着身子 , 安心而满足地看着妻子和客人 , 也暂时忘却了身体上的病痛和生活的沉重 。对于父母来说 , 结婚后的女儿才真正长大了 。妹妹结婚前的那个晚上 , 我们一起回到了乡下的老屋 , 晚饭后 , 母亲叫我收拾了饭桌 , 说泡一碗熏豆茶喝 , 我看到父亲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光亮 。很快 , 4碗熏豆茶齐齐端上了饭桌 , 老屋昏暗的灯光晃映着色泽鲜艳的茶水 , 我抬头看着已经老去的父母 , 他们瘦弱的面孔 , 鬓边的白发 。 那一年 , 父亲和母亲不过50岁出头 , 艰难的生活让他们看起来比真实年纪苍老了许多 。我忍不住心酸 , 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这些年 , 妈妈您辛苦了 , 如今我们即将结婚成家 , 是真正的大人了 , 不用再操心我们 , 要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 ”看似坚强的母亲突然将脸埋在手掌中 , 双肩剧烈地抖动 , 我忙上前抱住她 , 说:“妈妈 , 今天是好日子 , 应该开心啊……”母亲在我怀里点点头 ,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 端起茶碗 , 说:“老大老二 , 不管怎样 , 从今天起 , 你们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 虽然我们家经历了许多困难 , 但只要我们整整齐齐的都在 , 就好 。 ”一旁的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 不停地点头 。我们几乎是以豪迈的心情 , 喝尽了这一碗滋味无穷的熏豆茶 。随着我和妹妹成家立业 , 家里的生活也渐渐好转 , 我们都劝母亲不要再这么辛苦 , 好好照顾父亲就行 , 田地里的活儿就别干了 。 母亲当然是不听的 , 让田地白白抛荒了 , 她心里哪受得了——料理好父亲、料理好田地、料理好乡下的那个家 , 不拖累我们 , 就是母亲最朴素的愿望 。2000年春天 , 父亲眼见得油尽灯枯了 , 我却因为工作必须出一趟远差 , 那是我生命中最难过的7天 。 在异乡的街头 , 我天天心惊肉跳 , 害怕听到电话响起 。父亲还是努力等到我回来 , 只是已经完全不能出声了 , 他看着我 , 略显呆滞的目光里是歉疚、是心痛、是无奈、是期待 , 还有千万般的不舍 。那个早上 , 看他的情形还好 , 母亲就叫我回去上班 , 说家里有她 , 放心 。 年轻的我是如此无知 , 只想着自己新生的孩子 。 十年了 , 我习惯地以为父亲就是这样一直病着 。我去向父亲道别:“我要走了 。 ”父亲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 这是他唯一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了 。 过了一会儿 , 父亲眼中的忧伤渐渐熄灭了 。 他转过脸 , 示意我走 。多年以后的今天 , 我仍在为那个早上没有一直陪着父亲而痛悔 。 因为 , 那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早晨 。5折返回来料理完父亲的后事 , 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同住 。 母亲将老屋的大门锁上 , 频频回头 , 万般不舍地上了车 。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 但我的心里 , 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 , 从今往后 , 我要竭尽所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 弥补她过往岁月里所有缺憾 , 让她好好享福 。初到城里的母亲是恍惚不安的 , 她一辈子生活在乡下 , 热爱土地和庄稼 , 却不熟悉斑马线和高楼大厦 , 我也不敢让她去接送孩子 。我和丈夫早出晚归 , 整个白天 , 母亲独自呆在家里 , 孤单而寂寞 , 只有孩子放学时 , 她才真正展开笑脸 。 但母亲是坚韧而聪慧的 , 她很快适应了城里的生活 , 就像她很快接受了父亲的离去 , 当悲伤慢慢过去 , 母亲也从沉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 , 整个身心都在从黑暗中慢慢复苏 。在那场大雨之后 , 每天晚上收拾完厨房 , 我们都要坐在一起喝一碗熏豆茶 , 聊聊白天的趣事 。 我高兴地发现 , 母亲认识了新邻居 , 也找到了新的朋友 , 可以去结伴买菜或者散步了 。 甚至 , 母亲还请他们来家里喝熏豆茶 。母亲行李里带的熏豆 , 很快就喝光了 , 那年春假 , 母亲说她要回乡下去播毛豆种子 , “今年要开始烘熏豆了 , 现在有心情喝熏豆茶了 。 ”从那以后 , 每年的春假 , 母亲都要回老家去种毛豆 , 到了国庆节再回去收毛豆、烘熏豆 。因着一碗熏豆茶 , 母亲和乡下的“脐带”又紧紧连上了 。 她像一只候鸟 , 在城里乡下来来回回 , 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 。 只是让我们甘之如饴的熏豆茶 , 孩子们却喝不惯 , 说又甜又咸的 , 不知是个什么味 。 我们母女三人听了 , 总是相视而笑 。孩子们飞快地长大 , 像鸟儿一样飞往外面的天空 , 母亲以更快的速度老去了 。 她说 , 自己想回乡下住一段日子 , 和老姐妹们一起喝喝茶 , 聊聊天 。母亲已经年过七旬 , 虽然身体不错 , 但让她独居乡下 , 我还是很不放心 。 但从心里说 , 我并不想违逆母亲的愿望 。 我给母亲买了个老人手机 , 教她怎样接打电话 , 怎样充电 , 并约定每天晚饭时分会联系她 , 还再三关照了四邻八舍帮忙照看 。回到老屋 , 开门第一件事 , 就是烧水泡茶 。 虽然已经有了冰箱 , 但母亲还是习惯把茶叶和烘干的熏豆放在石灰甏里 , 又吩咐我:“老大 , 去拿熏豆 。 ”我乐颠颠地去房间里 , 搬掉压在石灰甏上的石墩子 , 一股熟悉的辛辣气息冲上来 , 雪白的纱布袋子里 , 是母亲早就拌好的熏豆胡萝卜干 。 我也像小时候那样 , 解开袋子 , 先偷偷掏出一小把熏豆 , 当零食吃 。母亲在城里生活了18年 , 但不得不说 , 在乡下老屋里的母亲是更加动人的 。 她浑身上下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 然后再通过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 活泼泼的 , 接近泥土和庄稼的气息 , 令人亲近 。在往后的电话里 , 母亲的声音也总是平和愉悦 , 令人安心 。 她说的最多的 , 当然是今天又和谁一起喝茶了 , 谁家今年的熏豆淡了或者咸了 , 谁家的新媳妇烘熏豆的手艺出色……有一次 , 母亲和我说 , 如今的熏豆出了新口味 , “村上有人烘了甜味的熏豆 , 味道还不错呢!”还有一次 , 母亲说:“村上有人去古镇上卖熏豆 , 一斤能卖几十块钱 , 游客们新奇又喜欢 。 ”我知道 , 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的母亲 , 还是喜欢泥土的芬芳 , 喜欢田野的气息 , 喜欢熏豆茶的甘美 。 因为父亲英年得病 , 母亲的一生过得极为不易 , 那些可以放松心情坐下来喝一碗熏豆茶的日子 , 就像沉沉黑夜里突然拨云见月 , 清辉遍地一样难得 。 这令她更加珍爱和懂得一碗熏豆茶的真滋味 。母亲终于能轻松下来 , 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 而喝熏豆茶时的母亲 , 才是我想看到的模样 , 她郑重而细致地品尝着熏豆、芝麻 , 目光安详而平静 。 这一刻 , 她不是谁的妻子 , 不是谁的母亲 , 不是谁的外婆 , 就是她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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