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十年了,母亲终于重新喝上了熏豆茶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86期 。
孙子们终于上了大学离开了家 , 70岁的母亲也像候鸟一样飞回乡下了 。 对于母亲来说 , 乡下天宽地广 , 有田有地 , 日子过得比城里舒坦 。母亲在城里住了18年 , 想来有些时候 , 她定是体会过不自在 。 可是为了孩子们 , 母亲从未表现出丝毫对乡下的留恋 , 全心全意服务于我们的小家庭 , 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 才偶尔回乡下小住几天 。18年的城里生活 , 几乎把母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 。 她努力改变自己 , 适应我们 , 比如:不吃隔夜饭菜 , 晚上尽量8点以后睡觉 , 早上不早于5点起床……唯一没有改变的 , 是每天晚饭后 , 要喝一碗熏豆茶 。1熏豆茶是江南小镇的一种传统食品 , 据说已经流行了千年 。 每家每户的熏豆茶都有自己的配方 , 比如我家的这一碗 , 除了主角熏豆和茶叶之外 , 还要加白芝麻、胡萝卜丝和一种自制的陈皮——当然 , 所有东西都是母亲自产的 。芝麻是一种带有灵气的食物 , 通常只做点缀用 , 但不可或缺 。 没有白芝麻的熏豆茶总显得有些敷衍潦草 。 芝麻是母亲抽空回乡下种的 , 秋天的时候再抽空回去收获 , 在晒场上经过两个大太阳 , 芝麻咧开 , 一粒粒蹦出来 , 收在布袋子里 , 吃的时候再淘洗晾干 , 放在铁锅里炒了 , 噼哩叭啦之后 , 香溢满屋 。另一味重要的食材就是陈皮 。 每次我们吃完桔子 , 母亲都叮嘱我们把皮收好 , 有了一定数量 , 就集中清洗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干 , 煮开 , 刮去经络 , 再晒再煮 。 几制而成的桔皮气味清香 , 回甘醇厚 , 味道非同一般 。至于胡萝卜丝 , 制作就比较简单 , 腌好晒干即成 , 色泽鲜红 , 滋味咸鲜略甜 。烘熏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活计 , 到了季节 , 家家户户都忙得热火朝天 。 先从地里采来新鲜的毛豆 , 剥出豆肉 , 再用盐炒了 , 然后放在特制的筛子上 , 用炭火烘烤 , 一般要烘烤整整一个晚上 。 待熏豆翻起来的时候发出“沙沙”声 , 就说明水分已经基本烤干了 , 这时候尝一下 , 口感Q弹 , 豆香浓郁 。熏豆做好 , 母亲就用雪白的纱布把它们一小袋一小袋地装好 , 再整齐地码放在石灰甏里——小的时候 , 食物匮乏 , 乡下的孩子基本没有什么零食可吃 , 放在石灰甏里的熏豆就是我最惦记的美食 。在那个年代 , 这些豆子来之不易 。 田地是集体所有 , 大家只能在自留地的边角处 , 以及家前屋后种些毛豆 。 因着食物少、生存艰难 , 邻里关系也变得十分紧张 , 彼此都是“虎视眈眈”的 。 连一根枝条的朝向 , 几颗果子落在哪边 , 都能引发一场争吵 。熏豆自然是极为珍贵的 , 除了来客时能泡出一碗像样的熏豆茶外 , 它还可以派上很多用场——比如加一勺生抽 , 可以做早餐的过粥菜;成色好的熏豆也是乡下人最拿得出手的礼物 , 城里人特别喜欢这样的农家土特产 。我记得 , 母亲刚来城里的时候 , 是不喝熏豆茶的 。那时候 , 父亲刚刚去世 , 母亲的神情一直都很木讷 。 有很多次 , 我无意间看到母亲站在厨房的窗户边 , 呆呆地看着外面 , 一站就是很久 , 我不敢打扰她 。一天早晨 , 窗外突然大雨如注 , 和往日一样站在窗边的母亲突然回过头来 , 对我说:“老大 , 下雨了 , 你爸该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世了 。 ”听了这话 , 我感觉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 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 。 她接着说:“老辈人说 , 一个人死后 , 要下一场雨 , 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 因为人走在湿地上是有脚印的 , 而死去的人 , 走在湿地上是没有脚印的 。听了这话 , 我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母亲的肩 。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大雨 , 大雨中的树梢 , 以及树梢之上的天空 , 仿佛父亲真的刚刚离开 , 向天堂去了 , 还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看我们 。那天傍晚 , 母亲解开行李中的一个小布袋子 , 把熏豆 , 桔皮和芝麻一一放到了桌子上 。 “老大 , 烧壶水 , 我们喝一碗熏豆茶吧 。 ”我赶紧应了 , 架壶烧水 。 母亲在灶台上将白芝麻炒熟 , 很快 ,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熏豆茶上桌了 。 透过氤氲的热气 , 我看到母亲低头喝茶时那柔和舒展的面孔 , 久违了 。整整十年 , 母亲没有这样平静而悠闲地喝一碗熏豆茶了 。 家里没有烘熏豆 , 更端不出一碗像样的熏豆茶 。那是父亲病重的十年 , 也是母亲最辛苦的十年 , 是一家人不堪回首的十年 。21990年初冬 , 读大四的我结束了3个月的实习回家度假 , 读大专的妹妹也回了家 , 一家人迎来了几年里难得的团聚 。那是一个大晴天 , 天气十分寒冷 , 舅舅家要建新楼房了 , 一船船沙石上岸 , 我和妹妹坐在北边的河埠头帮忙记账点数 。 舅舅认为我们是文化人 , 不会弄错 , 虽然冻得瑟瑟发抖 , 但我和妹妹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母亲帮舅妈准备工人的午饭 , 父亲则在家里晒稻子 , 秋天收割完的稻子一直堆在田间 , 得趁着大太阳再晒一遍就收上来 。午饭后 , 母亲先回了家 , 发现父亲倒在稻田里人事不省 。 她着急慌忙地奔回舅舅家报信 , 等我和妹妹到家时 , 父亲已经被邻居们抬上了床 , 眼睁睁地看着我们 , 不能开口说话了 。赤脚医生几乎一语断定父亲中风了 , 是高血压引起的 。 我那时完全不知道中风是什么毛病 , 而高血压不是胖子才会得么?我父亲精瘦 , 小小个子 , 不足百斤 , 怎么会有高血压呢?情况危急 , 赤脚医生让我们马上送父亲去医院 。 舅舅们迅速开来一只挂机船 , 将父亲送到镇上卫生院的时候 , 已是黄昏时分 。 卫生院的急诊科医生只看了一眼就叫我们送去苏州 , 情急之下 , 我们叫了一辆车 , 花了200块钱 。 在上世纪90代初 , 这真的是一笔巨款 。赤脚医生说对了 , 父亲的确是中风 , 要拍CT , 准备开颅手术 。 乡下孩子见识少 , 我和妹妹虽然都已读了大学 , 但瞬间就像坠入恐惧的深渊之中 。 我一边听着医生的话 , 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医生看了CT检查报告之后说出血量不多 , 可以自行吸收 , 不建议开刀 , 可以保守治疗 。 我和妹妹这才松下一口气 , 那时 , 母亲也从乡下赶来 , 带来一些日用品 , 做好了长期住院的准备 。母亲虽然聪明能干 , 但不认字 , 我和妹妹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 。 我决定等寒假结束就让妹妹去上学 , 等期末的时候我再回学校考试 。我陪着父亲在医院住了整整1个月 , 他脑部控制语言的神经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 完全失语 , 右侧身体失去运动功能 , 仿佛又回到了婴儿状态 , 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 。 1990年12月31日 , 母亲说:“讨个吉利 , 赶在新年元旦前出院吧 。 ”出院后 , 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了母亲瘦弱的肩头上 。 在乡下 , 田地里的活儿 , 没有一个男劳力是无法想象的辛苦 。 往日勤劳能干的父亲完全成为了一个“废人” 。 为了不更多地拖累母亲 , 父亲一直坚持做康复训练 。 后来 , 他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 又学会了用左手吃饭 , 甚至能在灶头上烧好一锅水 , 晾凉 , 等母亲从田里回来喝 。1991年春夏 , 我和妹妹都毕业了 , 忙着找工作 。 母亲每次都在电话里故作轻松地说 , 父亲好多了 , 家里有她 , 一切放心 , 不用回来 。等工作落定 , 回家那天 , 我和妹妹赫然看到父亲倚在村口的小石桥上 。 他半边严重萎缩的身子让他只能佝偻着腰 , 所幸的是他可以缓慢走动了 , 并没有像医生预计的那样瘫痪在床 。因为知道我们要回来 , 父亲一清早就从家里出发了 , 走到村口的小石桥 , 花了大半天 。 等看到我们时 , 父亲苍白的面孔泛起了笑容 , 兴奋得像个孩子 , 手上比划 , 嘴里“咿呀”地说着 , 我却听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跟着父亲往家走 , 他走得很慢很慢 , 我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 。 很意外 , 母亲并不在家 , 父亲指了指屋后的田野 , 意思是母亲在田里干活 。 很快 , 母亲拖着一身泥水地从田里回来了 , 身材本来就单薄的她越发瘦弱了 , 几个月不见 , 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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