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菱荡》丨 废名( 二 )


陶家村门口的田十年九不收谷的 , 本来也就不打算种谷 , 太低 , 四季有水 , 收谷是意外的丰年(按 , 陶家村的丰年是岁旱) 。 水草连着茁蒲 , 芭蒲长到坝脚 , 树荫遮得这一片草叫人无风自凉 。 陶家村的牛在这坝脚下放 , 城里的驴子也在这坝脚下放 。 人又喜欢伸开他的手脚躺在这里闭眼向天 。 环着这水田的一条沙路环过菱荡 。
菱荡圩是以这个菱荡得名 。
菱荡属陶家村 , 周围常青树的矮林 , 密得很 。 走在坝上 。 望见白水的一角 。 荡岸 , 绿草散着野花 , 成一个圈圈 。 两个通口 , 一个连菜园 , 陈聋子种的几畦园也在这里 。
菱荡的深 , 陶家村的二老爹知道 , 二老爹是七十八岁的老人 , 说 , 道光十九年 , 剩了他们的菱荡没有成干土 , 但也快要见底了 。 网起来的大小鱼真不少 , 鲤鱼大的有二十斤 。 这回陶家村可热闹 , 六城的人来看 , 洗手塔上是人 , 荡当中人挤人 , 树都挤得稀疏了 。
菱叶遮蔽了水面 , 约半荡 , 余则是白水 。 太阳当顶时 , 林茂无鸟声 , 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 。 如果是熟客 , 绕到进口的地方进去玩 , 一眼要上下闪 , 天与水 。 停了脚 , 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偏头 , 或者看见一人钓鱼 , 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 。 一声不响的你又走出来了 。 好比是进城去 , 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 。
这样的人 , 总觉得有一个东西是深的 , 碧蓝的 , 绿的 , 又是那么圆 。
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 , 是陈聋子的 。 大家都熟识这个聋子 , 喜欢他 , 打趣他 , 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洗衣的多半住在西城根 , 河水渴了到菱荡来洗 。 菱荡的深 , 这才被她们搅动了 。 太阳落山以及天刚刚破晓的时候 , 坝上也听得见她们喉咙叫 , 甚至 , 衣篮太重了坐在坝脚下草地上“打一栈”的也与正在捶捣忤的相呼应 。 野花做了她们的蒲团 , 原来青青的草她们踏成了路 。
陈聋子 , 平常略去了陈字 , 只称聋子 。 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 , 轻易不见他说话 , 别人说话他偏肯听 , 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 。 但这或者不始于陶家村 , 他到陶家村来似乎就没有带来别的名字了 。 二老爹的园是他种 , 园里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卖 , 二老爹相信他一人 , 回来一文一文的钱向二老爹手上数 。 洗衣女人问他讨萝卜吃——好比他正在萝卜田里 , 他也连忙拔起一个大的 , 连叶子给她 。 不过讨萝卜他就答应一个萝卜 , 再说他的萝卜不好 , 他无话回 , 笑是笑的 。 菱荡圩的萝卜吃在口里实在甜 。
大雅:《菱荡》丨 废名
本文插图

睡莲 莫奈 画
菱荡满菱角的时候 , 菱荡里不时有一个小划子(这划子一个人背得起) , 坐划子菱叶上打回旋的常是陈聋子 。 聋子到哪里去了 , 二老爹也不知道 , 二老爹或者在坝脚下看他的牛吃草 , 没有留心他的聋子进菱荡 。 聋子挑了菱角回家——聋子是在菱荡摘菱角!
聋子总是这样的去摘菱角 , 恰如菱荡在菱荡圩不现其水 。
有一回聋子送一篮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里有名的巷子 , 石姓所居 , 两边院墙夹成一条深巷 , 石铺的道 , 小孩子走这里过 , 故意踏得响 , 逗回声 。 聋子走到石家大门 , 站住了 , 抬了头望院子里的石榴 , 仿佛这样望得出人来 。 两匹狗朝外一奔 , 跳到他的肩膀上叫 。 一匹是黑的 , 一匹白的 , 聋子分不开眼睛 , 尽站在一块石上转 , 两手紧握篮子 , 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 , 替他喝住狗 。 石家姑娘见了一篮红菱角 , 笑道:“是我家买的吗?”聋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样 , 一言没有发 , 但他对了小姑娘牙齿都笑出来了 。 小姑娘引他进来 , 一会儿又送他出门 。 他连走路也不响 。
以后逢着二老爹的孙女儿吵嘴 , 聋子就咕噜一句:“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么好!”他的话总是这样的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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