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与荣耀:犹太人与“大型的犹太人”( 三 )


犹太民族的持久生命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奇迹之一 。与之相关的 , 是一个更加神奇的事实:犹太人不仅能宣称“我的民族在摩西和大卫(圣书中古以色列部落最为重要的两位领袖)的时代就存在了” , 还能坦然地表示 , 如果摩西和大卫再生 , 我们能和他们自由交流 , 毫无障碍 , 因为我们用的语言完全一样 。联想一下 , 我们中国人固然能说 , 我们的民族在秦皇汉武的时代就存在了 , 但能不能拥有犹太人式的自信 , 说假如秦皇汉武再世 , 走到我们身边 , 我们就能和他们随意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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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富有玄学意味的传承 , 让无数作者(不管他是不是犹太人)在处理类似的主题的时候 , 心中横生出了优越感 , 尤其是像前几年问世的《我的应许之地》这样的书 , 更是把这一点预设为一种属于犹太人的无上光荣 。但是 , 在这里 , 斯坦纳却把自己抽离出了犹太人的身份躯壳 , 而拿出了好奇探究的态度:何以如此?何以在经历了大屠杀这样毁灭性的打击(一般认为在世界范围内 , 死于大屠杀的犹太人总数在600万左右)之后 , 犹太人的数量竟比大屠杀之前还多?“究竟是什么令犹太人想要继续做犹太人 , 既然上帝晓得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
这时你会发现 , 斯坦纳从一个“回应者”悄然变成了“提问者” , 他说 , 他宁愿冒着政治不正确的风险 , 也要提这个问题:当大屠杀的真相披露于世后 , 犹太人理应想到 , 类似这样的事情会再度发生 , 理应懂得做犹太人的结局可能多么悲惨 , 但为何即便如此 , 他们还在坚持生孩子 , 并坚持做犹太人 , 以至于总人数在战后几十年里还能增长到一个新的高度?
当提问的热情超过回应的热情 , 斯坦纳就真是一个标准的犹太人 , 一个天生的精英主义者了 。每个犹太人都是精英主义者——这种判断也是促成了反犹情绪的来源之一 。他接着讲到了一个内坦·沙兰斯基的轶事 , 沙兰斯基是个苏联的犹太裔异议分子 , 曾入狱九年 , 当他被带去天寒地冻的科雷马劳动营时 , 他厉声呵斥看管他的俄国警卫 , 还在那里跳舞 。“俄国警卫似乎很害怕他 。”这段轶事并非一定属实 , 但听起来是那么的可信 , 让我想起另一位犹太裔俄国知识分子约瑟夫·布罗茨基曾在一篇散文里说到的事:有一个犹太人被关进劳动营 , 别人都在威逼殴打之下苦着脸的时候 , 唯有这个人 , 他仿佛活在自己的一个世界里 , 整天步履从容 , 干活时时而兴奋 , 回营房后倒头就睡 , 从不理会环境有多么恶劣 。那些狱卒对别人颐指气使 , 见到这个人却会收敛脾气 , 很少刻意刁难他 。
这里的存活之道 , 不仅是关乎体力的 , 更是关乎意志的 。犹太人具有非同一般的意志力(在此可参看斯坦纳回忆录中关于他父亲的一些描述 , 他父亲体弱 , 但文化素养极高 , 求知欲旺盛 , 是典型的意志力) , 他们“拒绝消失” 。这种拒绝 , 这种来源不明的、无法解释的活着的状态 , 激怒了其他人——虽然没有明说 , 但斯坦纳其实是有了结论的:犹太人所认为的 , 他们与他们的上帝之间 , 与他们的先祖之间的超强的纽带 , 带给他们一种独特的目空一切的气质 , 你管它叫傲慢也好 , 叫疯狂也罢 , 它一直在激发其他人对他们的仇视 。所以 , 作为民族的犹太人延续多久 , 反犹现象就会持续多久 , 但反过来 , 如果后者不存在了 , 前者大概率也要式微——犹太人的生命力和反犹的生命力 , 实为两翼一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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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斯坦纳的著作时 , 必须静心 , 肃然 , 但不必紧张 , 而要带着一份从容的、有微笑的谢意 , 哪怕是这本小得不能再小的访谈录也一样 。斯坦纳无论谈什么 , 无论给出怎样的睿见 , 都不曾露出骄矜的意思 。当话题转入犹太人的时候 , 他首先是个好奇者 , 推究者 , 让他享受的与其说是他所谈论的事实或问题——比如犹太人为何能存在五千年之久——不如说是这类问题所引起的津津有味的推究过程 。身为犹太人 , 他从来就无需考虑为自己的思考和想象盘曲不断且天马行空而向任何一个对话者道歉 , 因为他在这方面不仅有天赋 , 更有一种“天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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