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与荣耀:犹太人与“大型的犹太人”( 二 )


“它无处不在 。翻开报纸 , 总能看到各种袭击犹太人墓地和犹太会堂的事件 。还有民族主义运动、右翼运动公然表达对犹太人的仇恨 。所以 , 至少是暂时的 , 我想给出这么一个基本的假定:不管什么地方 , 那里再没有犹太人了 , 甚至都从未出现过犹太人 , 都会有一种对犹太人的仇恨……”
这些话 , 让人容易忽略的地方在于 , 斯坦纳说话时的情绪并不是愤激的 , 或遗憾的 , 他并不表达“纳粹屠犹的事情都过去了七十多年而且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居然还会有这种粗暴低劣的话语见诸报端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之类的意思 。尽管当年读报时的印象依然鲜活 , 但他并没有拍案而起的意思 。他是在思考的 , 饶有兴趣的 , 他年近九旬 , 仍然在不乏热情地从这些现象中思考如“我是谁?做犹太人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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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犹太人的标志性特征 , 即醉心于悖论 , 在这些话里表露了出来 。他说 , 在根本没有犹太人的地方 , 对犹太人的仇恨都大行其道;日本古往今来都没有犹太人生活过 , 可是一本口吻激烈的反犹小册子却在日本卖得很好——这就是悖论 。为何犹太人总是最善于发现悖论 , 进而痴迷于此?因为犹太人生来就要面对重重矛盾 。一个中欧的犹太少年 , 在1930年代的社会环境里 , 很可能会憎恨自己的犹太人身份 , 然而这种自憎 , 联手那些必要的犹太教育和仪式 , 又使他不由自主地珍惜自己无法选择的民族归属 ,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来自特殊的一群 , 这群人的共同点 , 就是有着“上帝选民”的自认和一个被一部圣书记录在案的、神神叨叨的版本的历史 。
如果仅仅是抨击反犹主义 , 那对斯坦纳来说就太掉价、太无趣了 , 事实上 , 就是笑话里的那个反复问询报纸事情的犹太人 , 都不是像他嘴上说的那样 , 是想体会报复的快感 。反犹 , 并非一般的流氓恶棍举动 , 甚至不能轻率地扣上“种族主义”的帽子 , 它常常出于深层的心理动机 , 而犹太人在反犹的压力下得以被磨练、被塑造 。
在和阿德勒的对话中 , 斯坦纳说出了这样的隽语——“我坚信上帝就是卡夫卡的叔叔 , 他不让我们活得轻松自在” 。作家卡夫卡 , 他也是一位以中欧为背景的“大型的”犹太人物 , 是谈论犹太人的文化、文学和思维所绕不过去的知识分子——但他的“叔叔”又该如何理解?
中译者对此语并没有做什么考察 , 也没有加注 , 我只能自行推断 。在下文中 , 斯坦纳说起了他非常崇敬的一位20世纪作家 , 即法国人塞利纳 , 他说塞利纳写出了莎士比亚级别的杰作 , 然而这人又是一个反犹分子 。据此 , 我想斯坦纳的意思可能是:上帝按说是犹太人的神 , 可他偏偏又创造了了不起的塞利纳来跟犹太人作对 , 这就像卡夫卡的名作《审判》中 , 主人公约瑟夫·K的叔叔卡尔一样:K蒙受了莫名之冤 , 但卡尔专程从乡下赶来 , 却胳膊肘往外拐 , 对着K好一通训斥 , 说“你把你的案子弄得一团糟 , 我们在乡下都被你丢了脸”等等 。斯坦纳拿来比喻上帝的 , 可能就是这位K的叔叔 。
正因此 , 事情才会变得复杂 , 也需要我们以复杂的思考来对待这些事情 。对犹太人的憎恶 , 总能牵扯出那个特定的概念——“犹太人问题” , “问题”不是question , 而是problem(可惜本书译者没能区分两者) , 其复杂程度 , 远非比如民粹党徒对有色人种和少数族裔的憎恨能够与之同日而语 。斯坦纳说:“我想给出一个初步的回应 , 如今 , 在我时日将尽的时候 , 这个回应正让我觉得越来越可以信服了 。”——这里的“回应”是“response” , 但本书译者却译成了“答案” , 这真是对斯坦纳的巨大曲解;他绝不会给答案 , 一个精于思考的人不会轻易说“我有答案了” , 他是对一个题目做回应 , 做答复 , “对这个问题我有话要说” 。
他的这个初步的回应是:犹太人的民族身份和历史身份存续(endure)的时间太久了 , 足足有五千年 。他的下一句话 , 乍一看是在赞许中国人 , 他说“世上唯一能有这么久的传统的民族是中国人” , 但他随即就说 , “然而 , 显然地 , 你必须考虑他们的人多”——与坐据远东、人口众多、历史文化遗产极端丰富的中华民族相比 , 犹太人 , 他们的民族和历史文化的传承 , 就如同一条流经乱石杂草的涓涓细流 , 貌似随时会消失 , 却又始终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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