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进入人生的下半场,我们不断地送人走

《大国小民》第1129期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大国小民|进入人生的下半场,我们不断地送人走
大国小民|进入人生的下半场,我们不断地送人走
1今年春天 , 沙洲下了好几场雨 。 飞舞的雨点 , 总像扫描着生活的片段 。 之后 , 又在2月4日意外地下了场雪 , 只是下得不大 , 在夜里飘洒了三四个时辰 。 一大早 , 屋顶、树身、草坪披上了一件浅薄的白衣 , 像一幅画的留白 , 又像是藏着一场埋伏 。 不到10点 , 一切还原 , 万物静谧 , 以同一韵律呼吸 。在特殊的“宅假”中 , 老金养成了相对固定的生活习惯:早上8:30起床 , 早饭后 , 或者上超市买个菜 , 或者看看书、练练字 。 捱到11:00 , 给做中饭的妻子打打下手 。 吃完中饭 , 小睡半小时 , 然后坐电脑前 , 写点东西 。 约17:00 , 活动活动 , 举举哑铃 , 做做俯卧撑 , 接着吃晚饭、洗碗、看电视、洗澡、玩手机、睡觉 。 这般有规律的退休生活模式 , 从春节前开始 , 持续了半个多月 。跌宕的夕光尚未褪尽 , 晚风便以翅膀泼墨 。 老金就着一碟榨菜、两盆炒蔬 , 喝完一碗小米粥 。 晚上喝粥 , 能让老金患胃溃疡的胃感觉舒服些 。 收拾完碗筷 , 老金像往常一样 , 在客厅踱了十来分钟 , 再打开电视看新闻 。 这一段时间 , 来自疫区的报道 , 长篇累牍 , 既让人揪心于持续攀升的病例 , 又让人感动于每天发生的故事 。“非疫区的‘宅""""能算什么事啊?身处疫区那才是事呢!”老金看着新闻 , 不由得生发一些感慨 , “你感觉无聊的家 , 是多少人回不去的地方 。 ”老金年逾半百 , 脸面白净 , 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些微年轻些 。 以前 , 他在政府任职 , 分管民生条线 。 任期满了 , 服从组织安排 , 转换到了比较清闲的二线部门 。 老金退二线后的工作 , 除了开会 , 就是开会;除了调研 , 就是调研;除了督查 , 就是督查 , 尽干些“看起来似乎得做 , 实际上毫无必要”的虚事 。 轻松倒是轻松了 , 但总觉得浑身上下有些不对劲 , 似乎丢了什么东西 。究竟丢了什么呢?压力 。老金以自己的切身体会 , 证明了“你若要毁掉一个人 , 就让他闲着”这句话的千真万确 。 在度过了晃晃悠悠、浑浑噩噩的半年后 , 重拾起20年前语文教师的老本行 , 像一个独行侠 , 置身寂静的午后或夜晚 , 在键盘上敲击些散文、随笔、诗歌之类 。 现在看来 , 这还真是一味消解乏味的灵丹妙药 , 日子倒也平静、自在 。不过 , 去年例行体检 , 两位医生反复查验肝区影像后的窃窃私语 , 让老金受了回惊吓 。 尽管没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 , 但某个指标特别高且高得离谱 。 后续诊断 , 3位专家给出了3种不同的结论 , 好在专家们开出的药方都一样 , 老金吃了半年进口药 , 又做了回增强CT , 见医生没啥新的说法 , 也就不再理会了 。说是不再理会 , 心里并非全无隐忧、了无牵挂 。 对于自己的身体 , 老金一向比较爱惜的 , 生活极为规律 , 生活习惯健康 , 尤其是妻子年逾知天命后 , 愈发注重养生 , 既合理控制饮食 , 少吃或不吃油腻 , 又坚持跑步健身 , 经常要求他陪着一起“受罪” 。 偶尔看着29岁了还未成家的儿子 , 老金就想着听妻子的话 , 好好锻炼 。不过 , 每个人的生命 , 就像是一条小溪 , 随时会有断流的危险 。2老金在退二线后的3年里 , 经历了3次生离死别 , 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先是36岁的表弟英年早逝 。表弟大学毕业 , 在企业里打了3年工后 , 自主创业 , 开了家小型服装厂 , 没日没夜 , 苦心经营 。 走的那天 , 因劳累过度 , 突发心梗 。 当老金急匆匆赶到医院急诊室时 , 人已没了生命体征 , 人生匆匆划上句号 , 卷走了全家的依靠和希望 , 把所有的痛苦与遗憾留给了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女以及年迈的父母 。面对表弟的遗体 , 老金明白 , 再大的能量也无法挽回表弟的那一口气 。 抹把眼泪 , 老金没有丝毫犹豫 , 做了平生从没做过的一件事——帮死去的表弟换上了新衣 。 紧接着 , 运送遗体回老家 , 帮着料理后事 。送走了表弟 , 老金连续几天没睡上一个囫囵觉 , “死亡”一词占据了大脑的制高点 。过了大半年 , 同事老曾也撒手人寰 。老曾是老金多年的同事、好友 , 被查出胃癌时 , 癌细胞已转移到了肺部 。 老金得知后赶赴医院探望 。 老曾见了老金 , 一下子来了精神 。 病房里 , 两人像往常一样聊天 。 老金不知如何安慰老曾 , 思虑再三 , 委婉表达了“坚强”的意思 , 希望给老曾注入一些直面生死、无所畏惧的正能量 。老曾听了 , 忍住咳嗽 , 朝老金笑道:“我待上个十来天……一出院……我……我……又能上班了 。 ”“你……你一向拼命 , 净想着工作 。 ”老金哽咽道 。陪老曾坐了个把小时 , 见他咳个不停 , 有些累了 , 老金起身道别 。 在退出病房的那一刻 , 见老曾闪亮的双眼直愣愣盯着自己 , 老金心头一颤 , 不忍直视 。不到一个星期 , 噩耗传来 , 尚不满56岁的老曾走了 。 才几天工夫 , 咋说走就走了呢?老金至今都没想通 。 大伙儿都说老曾是累死的 。“谁说不是呢?”老金与老曾同事七八年 , 知根知底 。 老曾军人出身 , 在南疆某炮兵指挥学院担任军事教官 , 90年代初转业时 , 佩少校军衔 。 人说“不管少校还是中校 , 到了地方一律无效” , 因营级以下军官转业不安排职务 , 老曾从零开始 , 从教研员一直干到某大学校长 。 55岁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 , 被留在局机关 , 干原先分管的那一摊子事 。即便是退了二线 , 老曾依然拼命 。 凡单位遇到点难事 , 大伙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 他像是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 , 转个不停 , 直至住院 , 戛然而止 , 逃也似地跳出热气腾腾的生活 , 把人间推到了身后 。告别仪式那天 , 老金推掉所有的事 , 送了老曾最后一程 。再然后 , 便是去年堂兄憾别人世 。妻子的堂兄 , 退休没几年 , 被查出患了肝癌 。 在手术、化疗大半年后 , 还是在人生的终点站停了下来 。堂兄销售员出身 , 退休前在国企里任部门经理 。 退休后 , 为照顾外孙 , 迁居女儿、女婿工作的城市 。 去世之前 , 老金没能陪伴他左右 。 听堂嫂讲 , 堂兄最后一次住院时 , 预感此次住院的时间可能会长些 , 便随身带了六七包香烟 。 按理不能抽烟 , 但身体已经这样了 , 堂嫂没有拦着 , 由着他去 。 带的烟才抽了半包 , 在一个深夜 , 堂兄“咳、咳”几声后 , 声息全无 。按老家的风俗 , 堂兄的丧事总共办3天 , 老金3整夜没睡陪着 。 五六个一起陪着的兄弟 , 像是开会 , 讨论着老人、孩子、教育、就业、楼市……当然 , 也谈论堂兄 , 在往事的回味中 , 笼了一层悲哀的色彩 。堂兄为人正直 , 待人热忱 , 能说会道 , 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 , 是家族的灵魂人物 。 但凡哪家遇到难事 , 都会鼎力相助 , 该出力则出力 , 该出钱则出钱 , 从不含糊 , 从不计较 。 喜欢热闹的他 , 每逢春节 , 都会组织家宴 , 把老酒注入酒杯 , 把真情注入酒杯 。老金与堂兄初次见面 , 是在自己30年前的婚宴上 。 婚后 , 老金夫妻俩给长辈们拜年 , 当拜到妻子的大伯家时 , 堂兄、堂嫂早已准备了酒菜 , 留老金两口子吃饭 。 堂兄的热情和豪爽 , 让老金一见如故 , 少了矜持 , 禁不住劝 , 三碗黄酒下肚 , 有了平生第一次醉酒的体验 。 自此以后 , 老金与堂兄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 因喜欢老金这个堂妹夫 , 堂兄一有空 , 便邀老金喝两杯 。 偶尔路过老金单位 , 也会到办公室坐坐 , 聊会家常 。堂兄走后 , 老金失魂落魄 , 一个月没有缓过神来 。一个人的生命之书难道都是事先写好的吗?三次生离死别 , 像被寒潮浸染的三枚树叶 , 嵌在老金心里 , 让老金对人生有了深刻的体悟:世上的每一个拥抱 , 都将以松手告终 。3在度过了一个破记录的长假后 , 从2月6日开始 , 单位正常上班了 。退二线不等于退休 , 况且离退休还早着呢 , 老金还得上班 。 一上班 , 老金重启了以往“两点一线”的生活 。吃过晚饭 , 刚打开电视 , 茶几上的手机“突、突、突”振动起来——手机开振动 , 是老金长年会议多养成的习惯 。 “谁的电话?肯定是骗子 。 ”老金想着 , 还是按了键接听 , 耳边传来小林的声音 。 小林是老金高中同学老林的儿子 , 前年“五一”结婚 , 老金还应邀当了证婚人 。“金叔叔 , 不好意思打扰您 。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您知道我爸的事吗?”小林嗫嚅道 。“不知道啊 , 你爸怎么啦?什么事?”老金顿时紧张起来 。“我爸春节前查出胰腺癌晚期 , 已住院十多天了 。 ”“啊!”老金如雷轰顶 , 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在脑中矗立 , “怎么会这样?有没有手术?现在咋样?”“医生说 , 癌细胞已转移 , 没法手术了 。 ”老金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我明天一早去看你爸 。 ”“金叔叔 , 你来前先给我爸打个电话 , 就当不知道 , 问他在哪里 , 不要说我给你打了电话 。 他的病我们暂时瞒着 。 ”“我知道 , 我知道……你要照顾好你爸啊!”老金挂断电话 , 任由额头上的汗淌着 , 坐着叹气 。 妻子听了通话 , 大约知道了咋回事 , 停了手中的活 , 在老金身旁 , 默默坐下 。老金和老林当年同班 , 老林兄弟姐妹多 , 父母体弱 , 家境贫寒 , 还好 , 没被剥夺上学的权利 。 两人骨子里都要强 , 不服输 , 只是老林身上更多些傲气 。 为靠读书翻身 , 两人学习都很刻苦 , 成绩均名列前茅 , 论总分 , 不相上下;论科目 , 一个语文见长 , 一个英语厉害 。 高考发榜 , 老金上了中文系 , 老林上了外语系 。 毕业后 , 一个教语文 , 一个教英语 。 在工作后的十余年间 , 因各自忙于教书 , 忙于成家 , 忙于生儿育女 , 像陀螺似的转着 , 两人很少联系 。转眼 , 时间被表针切割成了记忆 。 人逾不惑 , 孩子大了 , 家庭和事业也就这样了 , 两人间的来往又渐渐多了起来 。 每遇节假日 , 只要老林没什么特别的事 , 便会向老金等同学发出邀请 , 来自己家里打打牌 , 然后一起吃个饭 。每次同学上门 , 老林都颇当回事 , 早早准备好了水果和茶水 。 老林妻子年轻时在企业上班 , 下岗后自主创业 , 开了家美容院 , 经过十多年的打拼 , 美容院上了档次 , 有了名气 , 成了本地的行业翘楚 。 6年前 , 老林买了套600多平的别墅 , 光装修就花了四五百万 。 去年 , 又升级做了爷爷 。 这颇为滋润的中康生活 , 令同学们艳羡不已 。也许是因为妻子能干 , 老林在事业上也就没了野心 , 一门心思教英语、带毕业班 。 学校几次想提拔他 , 都被他谢绝了 。 他常说“一辈子做个老师 , 没啥不好” 。 这一说法 , 让老金心生戚戚 , 感佩不已 。疫情期间 , 亲友不见 , 同学不会 。 老林与老金已有好久没碰头了 。 最近的一次碰头是在去年的11月中旬 , 没见老林有啥异样 。 以往 , 无论谁在朋友圈发了什么 , 两人都会相互点赞 。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 , 不见了老林的点赞 , 老金虽有些纳闷 , 但没有往坏处想 。这无情的病魔 , 咋就偏偏找上了老林?这一夜 , 老金无法给睡眠提供真实的地址 , 身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控着 , 蜷成问号 。 打捞久远的记忆 , 冥想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比蓝更蓝的天空吗?一定有比黑更黑的夜晚 。4次日 , 老金早早到了办公室 , 并没有急着给老林打电话 , 觉得早打不合适 , 晚打也不合适 , 一直坐着发呆 。 看时间已是8点半了 , 心想 , 这时候老林应该吃过了早饭 , 医生或许也已经查过了病房 , 便端正身子 , 抓起手机 , 拨了老林的电话 。“老林啊 , 我是老金 , 好久没联系了 , 你最近咋样?”老金按小林的吩咐 , 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老金啊 , 好久没碰头了 , 这疫情……我 , 我……哎 , 最近生病住院呢 。 ”听老林的声音 , 不像是病人 , 让老金有些安慰 。“怎会这样?我马上过来看你 。 ”“不用 , 不用……你不用过来 , 医院管得严 , 不让进来……”“我马上过来 , 我能进来的 。 ”老金不等老林再说什么 , 挂断电话 , 戴上口罩 , 急匆匆出了办公室 。以往老金上医院 , 要么打的去 , 要么叫人送 。 因为在白天上医院 , 无论什么时段 , 想要找到车位 , 比登天还难 。 考虑到疫情期间 , 医院除急诊等少数科室收治病人外 , 其余全都停诊 , 人车不会很多 , 老金便自己开了车 。天阴阴的 , 明明是上午 , 却像是傍晚 。 空旷的街道 , 寂寥的树木 , 再加上那些形单影只、不见表情的行人 , 让这个季节多了虚拟的成分 。 空气中一股冷硬的味道 。 透过玻璃顶棚的光 , 薄薄一层 , 洒在地面 。 医院所在的那条街 , 两旁的超市、花店一律开着 , 小吃店、快餐店全都关了门 。 与往日相比 , 虽不再拥挤、不再嘈杂 , 但人流依然像河水那样淌着 。 有的急匆匆 , 有的慢吞吞 , 有的走走停停 , 像是丢了啥东西 。老金停好车 , 径直走向住院部——昨晚 , 小林提供了老林的病床号 。住院部入口处 , 拉起了几道隔离线 , 一大群人被挡在外面 , 有两三个转来转去 , 试着突破防线 。 一位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医生 , 正声嘶力竭、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 。 老金仔细一听 , 原来 , 医院昨天出台了新规定 , 禁止亲友探视病人 , 只允许一位家属陪伺 。 前晚在朋友圈听人说 , 医院又发现了新冠确诊病例 , 老金并不怎么相信 , 现在看来 , 应该不是谣言 。老金不管三七二十一 , 挤过去凑近医生的耳朵 , 悄声说:“我跟你们潘院长是朋友 , 来看一位同学 , 你……”医生上下打量一番 , 见老金儒雅斯文 , 不像是撒谎 , 稍稍迟疑片刻 , 给老金测了体温 。 老金赶紧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 。 从电梯出来 , 见病房走廊也拉了警戒线 , 又有护士守着 。“你干嘛?”老金直往里走 , 被护士推了出来 。“我看病人 。 ”老金严厉道 。“不让看病人!”女护士杏眼一瞪 , 更严厉 。僵持一会儿 , 老金换了口气 , 讨好地说:“我同学在里边 , 跟你们潘院长打过招呼了 , 你通融一下 。 ”女护士见老金如此低声下气 , 神情也就松弛下来:“你给里面打电话 , 你进去 , 换一个家属出来 。 ”老金给小林打了电话 , 小林出来 , 老金跟着进去 。 女护士看一眼 , 别过了头 。 走至走廊尽头 , 一进门 , 便见老林躺着 , 两眼紧盯着门口 。“老林!”老金喊一声 , 快步走到病床边 。 “哎呀 , 你 , 你……”老林撇嘴笑笑 , 试着坐起来 , 被老金按下:“好久没联系 , 不知你住院 。 咋会这样?”老林没回答老金的问题 , 叹口气说:“医院管得严 , 你怎么进来的?”“这你不管 , 现在感觉怎样?”老金焦急地问 。“腹部有些疼 , 东西吃了就吐 。 ”老林回答 。这时 , 护士进来换液 , 关照了几句 , 老林妻子一边向老金说着老林的病情 , 一边帮老林按揉腹部 , 说这样感觉会好些 。两个月没见的老林 , 消瘦了许多 , 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 , 溢满光泽 , 占据了小半个脸 , 看得老金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 。 听老林妻子介绍 , 她妹妹在医院工作 , 给老林安排了单人套间 。 这十多天 , 一家人都在一起 , 她睡旁边的空床 , 儿子睡外面的沙发 。 一日三餐 , 老林的姐妹们烧好了送来 。 大年夜 , 一家人回家住了一晚 。说话间 , 老林指使妻子给老金倒茶、削苹果 。 老金连说“不用、不用” , 见老林有些急了 , 老林妻子说:“你就听他的 。 ”说着背过身去 , 悄悄走出病房 。聊完病情 , 老金原本想说“坚强”来着 , 可话到嘴边 , 硬是被咽了回去 。 老金发现 , “坚强”与“软弱”其实并不是一组反义词 。 他就这样默默看着老林 , 老林也许明白老金想说什么 , 正了正斜躺的身子 , 对老金说:“你……你早点回去吧 。 ”“不 , 我坐会儿 , 陪陪你 。 ”老金接着跟老林聊起了小林 , 说看小林长大 , 他小时候就特懂事 , 如今成了家 , 做了父亲 , 有了自己的事业 , 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说到这里 , 老林的妻子又背过了身去 , 只是没走出病房 。 一会儿 , 转过身来 , 继续帮老林按揉腹部 。与老林又聊了会儿读书时的往事 , 怕老林累着 , 老金起身告辞 。出病房那一刻 , 两人四目相对 , 老林那特别明亮的眼神 , 刀子般刻在了老金的脑中 。回到办公室 , 老金傻傻坐着 , 不知不觉 , 错过了食堂开饭时间 。 午后时分 , 整幢楼听不见丝毫与人相关的动静 。 窗外 , 春风与树叶交头接耳 , 窃窃私语 , 你一言 , 我一语 。 “啾啾啾”“嗟嗟嗟”的鸟鸣声 , 格外清亮 , 那节奏 , 像是在替人类分配时间 。在沙发上躺了半个时辰 , 老金起来 。 不知何时降临的阳光 , 滑过肩旁 , 洒向屋内 。原本是想写点东西的 , 因感觉心情烦躁 , 便打消了念头 , 找本书看 。 又因眼花 , 无法持续 。 起身踱会步 , 再伫立窗边 , 看池塘泛起的清波、看杨柳翠绿的枝叶、看对面马路上驶过的一辆辆汽车、看……霎时 , 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来 , 由外而内 , 遍布全身 。其实 , 在这退居二线的3年中 , 老金早已习惯了孤独 。 习惯了连续两天、甚至连续三天接不到一个电话;习惯了一整天 , 除了送报纸的工勤人员 , 除了上食堂吃饭 , 见不到其他人;习惯了外出开会、主动跟人套近乎却遭无视的尴尬;习惯了宅家 。只是今天的孤独感不同往常 , 尤为强烈 。5到第四天上午 , 老金正打算再去医院看看老林 。 突然 , 老林学校的校长打来电话 , 说老林昨夜走了 , 现在乡下的老房子办丧 , 他们上午前去吊唁 。“啊 , 怎么这么快?!”又一次大大出乎意外 。 “小林怎么不通知我呢?”老金一边想着 , 一边与另一位要好的同学老袁通了电话 。 两人约定了前去吊唁的时间 。挂断电话 , 老金开车上街 , 在一家殡葬用品店停了下来 。 老板见有生意上门 , 脸眉舒展 , 笑问:“买些什么?给什么人?”老板嘻皮笑脸的样子让老金很不舒服 , 像是吃菜时吃到了一根毛发 。 因而 , 没好气地说:“买花圈!”其实 , 老金也明白 , 此类用品店 , 开门便是死人的事 , 老板只图赚钱 , 哪管死的是谁 。 这些年 , 伴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 , 丧事由简而繁、由俭而奢 , 大操大办 , 不断升级 , 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链 , 从业人员越来越多 。 诸如丧事司仪、哭丧婆、鼓乐手、扎库匠、和尚、道士以及搭棚子的、烧丧饭的、租冰棺的、租殡葬车的、生产销售殡葬用品的……财源茂盛 , 活得滋润 , 不再有低人一等的卑微感 。“挽联写什么?”老板见老金生气了 , 脸上褪了笑意 , 小声问道 。老金摸摸头 , 竟然犯了难 。 这并不奇怪 , 除几年前给去世的高中语文老师买过一个花圈外 , 他从未买过第二个 , 但凡遇到老领导、老同事、老长辈 , 或是同学、同事、朋友的长辈去世 , 前往吊唁 , 仅准备一个塞了钱的信封 。“你说怎么写呢?”老金问老板 。 老板提了两条参考意见 , 都被老金否定了 。 最终按老金的意思 , 写了这样一行字:沉痛悼念林xx先生 。 落款:金xx、袁xx敬挽 。 在老金看来 , 写“先生”比写“同学”或“老师” , 更为贴切 , 更有内涵 , 更显尊重 。 老林忠厚善良 , 气质儒雅 , 教艺精湛 , 为人师表 , 是个令人尊敬、永远怀念的好先生 。把花圈收拢 , 塞进车内 , 斜搭在汽车椅肩上 , 去了老袁的单位 。 老袁在门口站着 , 招呼上车后 , 开了导航 。老林乡下的老家 , 老金曾去过一次 , 是在当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期间 。 如今 , 近40年过去了 , 城市和乡村早已改天换地 , 面目全非 , 除了大致的方位 , 哪还有一丁点印象?好在老林学校的校长发了定位 , 一切听导航的 。一路上 , 来往的车辆 , 屈指可数 , 原本川流不息、拥挤不堪的马路陡然宽阔起来 。 万物阒寂 , 阴冷的天色一层层裹着 , 让早春的花儿缩紧了身子 , 不敢妄为 , 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 看得见的工厂都紧锁着大门 。 一户民房 , 有人推窗倒出半杯茶梗 。 向东 , 往北折;向北 , 往东折;向东 , 往……在拐了若干个弯后 , 隐约听到有哀乐声从安立乡野的一排民房中间传来 。“那就是老林家 。 ”坐后座的老袁 , 身子稍稍前倾 , 抬手指了指其中的一幢 。 见前面不好掉头 , 老金找一空地 , 停了车 。 老袁手持花圈 , 两人一前一后 , 朝老林家走去 。还没进入棚内 , 小林和老林妻子得了消息 , 迎出来向老金、老袁行礼 , 厚重的悲哀涂满脸颊 。 老金说一声“节哀啊” , 便随娘俩往里走 。 面对老林面色红润、笑意殷殷、气宇轩昂、西装领带的遗像 , 老金禁不住鼻子一酸 , 有些颤抖的身子 , 像是被时间钉在了原地 , 竟忘了该做什么 。老袁见状 , 拉一把老金的胳膊 , 老金方缓过神来 。 两人分别给老林磕了头、上了香 。 老金走到白幛的后面 , 见老林的遗容 , 已完全脱离了生前的模样 , 又一阵悲哀 , 涌上心头 。 “老林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 , 老林妻子禁不住嚎啕大哭 。 “这是没办法的事 , 谁都没办法……”老金的劝慰 , 止住了老林妻子的哭声 。 她尽最大的努力 , 把眼泪留贮在眼眶 , 不让它掉下来 。走出灵堂 , 几人坐下 。“怎么不给叔叔打电话?”老金侧脸问小林 。 小林带着歉意 , 回应道:“金叔叔 , 本来要告诉您的 。 但村里规定 , 疫情期间 , 丧事一律简办 , 只允许至亲参与 , 不许通知同学、朋友和亲戚 。 ”“无论如何 , 叔叔一定要来的 。 ”县里早就发通告了 , 老金知道这个规定 , 便小声应了一句 。 接着 , 老金问了问老林走时的情况 。 老林妻子说 , 老林临走前 , 镇痛泵已不起多大作用了 , 尽管疼得厉害 , 但他一声不吭 , 坚强而有尊严 。在旁的老林岳母 , 对老金哭诉道:“你知道的 , 我大女婿可是个好女婿啊!年纪轻轻就走了 , 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 老天不公啊!怎不让我走 , 把他给留下啊!……”一番哭诉 , 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抹起了泪 。“您怎能这么说呢?老林走了 , 那是没办法的事啊!您老多保重啊!”老金赶紧劝住老人家 , 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正说话间 , 老袁手机响了 , 几位从老袁处得知噩耗的同学 , 相约下午前来吊唁 , 问老袁要地图定位 。 老林这辈子一直在同一所学校教书 , 人际关系简单 , 对外交往不多 , 除同事、同学外 , 几乎没有其他朋友 。老金、老袁来时在车上说好了 , 明天老林遗体火化 , 两人过来送老林最后一程 。 当老金把这一打算说出来时 , 立即遭到了老林妻子、老林哥哥的竭力反对 。 老林哥哥说 , 我家兄妹多 , 村书记今天一大早就跟他敲定了 , 明天最多只能去10人 。 老林妻儿、亲戚等 , 已远超过了10人 , 我正为此事犯难 , 希望你们一定理解 。听老林哥哥这么一说 , 老金、老袁只得作罢 。“哎 , 老林……”老金不觉心生悲凉 。时近晌午 , 老林、老袁起身告辞 。 走出棚子前 , 老金回头再望一眼老林的遗像 。 抹一把脸上的悲伤 , 抹不去心头的伤感 。 心中默念道 , 生命竟然如此脆弱 , 老林才50多岁啊 , 说走就走了 。 从此 , 他又少了一位好友 , 少了一位同学 。 在今后的日子里 , 谁会像老林一样 , 时不时想起他 , 给他打个电话呢?若是老金生病了 , 走了 , 又有几人会来看望他、给他送最后一程呢?送老袁到单位 , 老金回到办公室 , 坐下 , 一支接一支抽烟 。 烟雾缭绕中 , 失神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 老金在沙发上躺下 , 不一会儿 , 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 在紊乱的鼾声中 , 老金做了个梦 。 梦中 , 见马路对面 , 老林头顶浓密的黑发、身着白色的西服、斜挎蓝色的书包 , 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 。 老金再怎么死命呼喊 , 老林就是听不见 , 越走越远 , 渐渐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醒来 , 满身大汗 。6那天下午 , 老金什么事都没做 , 手上拿一张报纸 , 翻过来又翻过去 ,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 厚重的悲哀笼在心头 ,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下班时间到了 , 老金下楼 , 驾车出了大门 , 顶着落日的余晖 , 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 从城北到城南 , 需经多少条马路、多少处路口 , 他再熟悉不过——这条路走了有15年 。 每次停车等红绿灯时 , 仔细观察过斑马线的男女老少 , 有的身手矫健 , 有的行动缓慢;有的神情轻松 , 有的脸色凝重 。 老有老的烦忧 , 少有少的艰辛 , 即便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 也都背负着沉重的课业负担 , 难得有轻松和快乐的时光 。 老金曾经想写一篇题为《从城南到城北》的散文 , 虽酝酿许久 , 却一直没有动笔 , 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何原因 。刚进家门 , 妻子急切地迎了上来 , 询问老林后事办得咋样 。 老金把吊唁老林的经过 , 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 , 妻子一边听着 , 一边不停地抹眼 , 接连哀叹道:“老林说走就走了 , 今后 , 他妻子咋办呢……”见妻子这样 , 老金把她搂到怀里 , 并不吱声 , 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正在此时 , 案几上的座机响了 , 老金走过去一看 , 是住乡下老家、年已八旬的老母亲打来的电话 。 她问老金 , 星期天回不回乡下老家吃午饭?“要、要、要……”老金想着有两个星期没回老家看父母了 , 赶紧应和 。编辑:唐糖题图:《桃姐》剧照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