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秦岭脚下的小镇:世事更迭,悲喜皆寻常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本文为“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连载第02期 。
布镇地处秦岭脚下的关中平原 , 是我大学同窗牧之的老家 。二十多年前 , 我第一次去到布镇 , 事后只有模糊的印象——细小密麻的檩条支撑低矮屋檐 , 正如民谚中描述的那样只盖了半边 , 尘土和炎热中沉闷的麦地 , 全家人端着海碗面条下饭的一小碟葱花豆腐 , 小到让人误以为调料 , 油光光的炕席上二十厘米高的玉石棱角分明 , 据说是用于枕头——这一切 , 和陕南的家乡殊异 , 使我感到局促 , 至于街道 , 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很多年中 , 我没有再去过布镇 , 只是间或听牧之讲到老家的人物悲喜 , 和镇街变迁 , 也读到一些他就此写下的文字 。直到近年 , 牧之改造了老屋 , 工作的间隙回乡居住 , 我不时前往走动 , 看到秦岭巍峨山影之下 , 当年的风物不再 , 镇街扩大了很多倍 , 与西安南站连成一片 , 后街土墙瓦楞的老屋都翻新为二层小楼 , 村口从前洗衣淘菜的涝池沦为粪水坑 。世事也代谢诸多 , 牧之讲述中的芸芸人物 , 连同当年头枕石条入睡的父亲已经谢世 , 而随着四乡人口迁往镇上生息 , 又增添了不少新人物 , 发生诸般故事 。我有机会结识了其中几位 , 多数是辛苦讨生活的普通人 , 也有在布镇变迁中风云一时又归于寂寞的过客 。对于布镇 , 我是个外人 , 但又多少有一份不同于别处的关联 。 这几个人物的寻常悲喜 , 我想要记录下来 , 作为对他们和布镇的一点纪念 。表哥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 , 我和牧之从布镇主街往火车南站走 , 去搭那里回西安的巴士 。路旁大抵是三层带底商门面的楼房 , 多数虚掩着 , 显出从前的热闹和某种过气 。 路过其中一家特别显得宽大的建材门面 , 牧之说 , 这是去世表哥从前的产业 , 连楼带底 。 不止这里 , 在布镇还有另外两处 。我有些吃惊 。 这次来布镇 , 我才知道表哥已经去世两年了 , 是自杀 。 人吊在门框上 , 一只胳膊反别过去扭歪了 , 似乎是临断气想要伸手到颈后去解套子 。 绳套勒得深 , 牧之费了半天工夫才解下来 , 人完全硬了 , 穿老衣费了大劲 。表哥没有在眼前的后人 , 儿子多年前跟着妈走了 , 听到消息也没有回来 , 一个在布镇的亲弟弟不愿意出面 。 牧之成了操办丧事的主力 , 把人送进城里去烧 , 换回骨灰盒埋在塬脚下镇子的公墓里 , 傍着他去世的老爹老娘 。我想到第一次在牧之的院子里见到表哥的情形 。他坐在还未长成的葡萄架下一只石凳上 , 似乎是在借助阳光剩余的热力 , 神情沉默 , 看上去像是生了很重的病 。 他的装束近于一个流浪汉 , 因此 , 当牧之向他问起我们正在喝茶用的两个瓷杯的年代 , 我有点意外 。牧之向他介绍我的时候 , 顺便对我说 , “表哥很有才 , 是当年的老牌大学生” 。 表哥微微摆手说 , “不提过去的事 。 ”只是在这个时候 , 他身上才隐约现出了一丝和文化有关的矜持气息 。至于那个杯子 , 表哥认为是民国的东西 , 意思不是很大 , 拿来喝茶算是个讲究 。牧之说 , 表哥毕业的学校是长安大学 , 还是那个年代热门的中文系 。 毕业之后 , 表哥最初几年是有工作的 , 后来下海创办了建筑公司 , 起初是在布镇造房子 , 后来生意拓展到陕北 , 在那边油井和煤矿上包工程 。 在布镇 , 表哥是打头第一个富起来的人 。表哥不愿意谈到这些事情 。 对我片段的询问 , 他只是含糊应声 , 也不愿意谈起文学或大学生活之类的话题 。 在这个有些生荒的小院里 , 他穿着灰黑的不合节令的衣服 , 神情委顿 , 容颜潦倒 , 确实是跟过去没有一点关系了 。他到牧之家里来 , 似乎只是为了坐一坐 , 沾点人气 。 平时他住在父母留下的土院子里 , 一个妹妹偶尔送点吃的给他 , 楼房早已卖掉 , 作为得病以来的生活费 。 因为没有收入 , 不敢放开花销 , 身上疼痛也只是偶尔吃一粒去痛片 。 “没有不痛的时候” , 他回答我 。 痛久了 , 人也就一点点地衰弱下去了 , 成了眼前的样子 。那天表哥没有坐很久 。 到了吃饭的时间 , 他说自己什么也吃不下 , 在旁边再坐了一会儿 , 起身离开了 。 他的一条腿有些瘸 , 衰弱的身影在院门口渐渐消失 , 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过客 。 饭后仍旧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 , 牧之对我讲了表哥人生下半场的事情 。陕北的生意做大之后 , 正如寻常世事 , 表哥的亲情出了问题 。先是因为让弟弟管的项目总是亏空 , 表哥免了弟弟的经理职务 , 弟弟觉得表哥听嫂子挑拨 , 结下了怨气 。 后来借着老娘去世分家产 , 兄弟在老院子里打了一架 , 表哥把弟弟按在身下扇耳光 , 弟弟掏出裤兜里别的刀捅伤了表哥大腿 , 彻底闹翻了 。再以后 , 表哥和表嫂的关系又出了问题 。表哥是和表嫂一起创业的 , 表嫂是学会计的中专生 , 正好合适管账 , 生意做大有表嫂一半的功劳 。 但是在布镇有了建材铺面 , 表嫂留在这边坐镇之后 , 表哥在陕北那边却出了问题 。 他的生活圈子变了 。 表嫂回布镇之后 , 他更是见天和煤老板们混在一起 , 吃喝之外是赌 , 赌得很大 , 赌运又差 , 要从公司账面上扯资金过去平赌债 。 此外是唱歌洗脚做按摩 , 表哥的嗓子不错 , 是浑厚的男低音 , 后来他和歌厅的一个陪唱女孩好上了 , 同居在一起 。 表嫂知道后 , 坚决要求离婚 。离婚时表嫂不但带走了一半多财产 , 还领上两人独生的一个娃 , 远远离开了布镇 , 表哥需要掏娃的抚养费 。 随着管财务出身的表嫂离开 , 表哥的财运也走了下坡路 , 又因为赊欠赌帐得罪了人 , 被排挤出了陕北的工程圈子 , 短短几年时间公司就倒闭了 , 偏偏人又得了肝癌 , 治病花光了积蓄 , 一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那天我们没有聊更多表哥的事 。 时隔数年 , 我再次来到牧之的院子 , 景物已经改变不少 , 旧的砖瓦平房起成了两层楼 , 粗粗装修过 , 院落里也区分出了花圃和小径 , 葡萄架长得茂盛了一些 , 已可遮挡阳光 。 我们仍旧用着两个民国的陶瓷茶杯 , 坐在石桌旁喝茶 , 想起曾经坐在架下的表哥 , 得到了他已经去世的消息 , 就在那次见面后半年 。 按照病情 , 他可能也拖不了很久 , 先走一步是活得实在没意思了 。牧之对我详细讲了一些表哥后半生的情形 。公司倒闭之后 , 表哥还剩了一辆旧车 , 是从陕北开回来的老式桑塔纳 , 后备箱和车座都比较宽大 。 有一段时间 , 他不知怎么跟西安南郊上的一伙盗墓分子混在了一起 , 用他的桑塔纳作为运输工具 , 在关中平原上的各个村落奔波 , 昼伏夜出盗挖古墓葬 , 他负责开车和辨认得手的文物 , 事后和城内的几个古玩市场合作脱手 。 表哥当年上大学的一些根底发挥了作用 。那几年表哥还算过得不错 , 从陕北带回来的小三也一直和他在一起 , 是个比表哥小二十多岁的女娃 , 看起来纯粹是两辈人 。盗墓团伙的胆子越来越大 , 干得最大的一单是盗掘了韦曲塬上的诗人韦应物墓 , 挖出四方韦应物家族墓志 , 墓志流入市面后惊动了国家文物局 , 惹下了大祸 。 盗墓团伙全体落网 , 表哥不是核心分子 , 最主要的是没有参与韦应物墓的大案 ,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没有去 , 是别人开他的车 , 不过事后经表哥过目 , 盗墓贼才知道挖到了好东西 。在看守所里呆了一年 , 表哥回到了布镇 , 桑塔纳自然作为作案工具被充公拍卖了 。进看守所之前表哥的肝上已经有毛病 , 大约里面油水不够 , 出来之后肝就坏掉了 , 脸色发黑 , 肋部按上去硬梆梆的 。陕北来的小姑娘接他出的看守所 , 知道表哥得了肝病还不想走 , 要跟他结婚 , 生个儿子留后 。 表哥坚决拒绝 , 把卖房子的钱抽了十万块给小姑娘 , 打发她回了四川 , 自己留下来等死 。表哥落土之后 , 牧之觉得应该立块碑 , 写上点什么 。 譬如墓主是镇上第一个老牌大学生 , 也曾风云一时 , 人生跌宕起伏 。 因为无人出钱 , 只能是想想 。安安安安租住在后街靠马路的一间简易房里 , 房顶薄 , 夏天已过犹有余热 。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和灶台 , 没有太多剩余的地方 , 我们分坐在床上和两只凳子上 , 手边是各种堆放的杂物 , 除了瓶瓶罐罐和各色塑料袋子 , 还有一个针线包 。安安胖胖的脸上戴着一副椭圆的石头眼镜 , 显出一圈圈纹路 , 让他看上去显小了一些 , 似乎符合了“安安”这个名字 , 实际上他已经四十岁 。安安说自己有角膜炎 , 戴上石头镜子能温润一些 。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发红 , 他的脸庞挨近发际有一圈起皮剥落的印迹 , 剥落的部分颜色更为鲜红 , 明显深过正常的皮肤 。 安安说这是白癜风 , “冯小刚比这个严重得多” 。杂物中有一只鼓 , 两面类似锣一样的乐器 , 是安安的职业行头 。 安安是一名乐手 , 乐队的名字叫做龟(qiu)兹 , 唐代从西域传来 , 在关中平原扎下了根 , 用于婚丧嫁娶的场合 。 安安介绍 , 那副类似锣一样的乐器叫镲 。 击鼓打镲是安安在乐队的职分 , 加上唱歌 。鼓手在乐队里的收入不高 , 拿大头的是会耍把式翻跟头的人 , 叫做“抱鼓” , 是说翻腾时要把双手拢在胸前 , 像是抱着一个鼓的样子 , 半小时翻下来到手五百块 。 安安没有这份功夫 , 只能赚赚一场二百块的小钱 , 几天下来会有一场 , 勉强糊个口 。 还好有个住在长安城区的老父亲 , 另有一个早年分家的大哥 。提到父亲 , 安安言语中却有许多怨气 。 “没见过他这样的爹!”似乎父子之间全无来往 。 父亲是印刷厂的退休工人 , 每月有两千多退休工资 , 去年涨到了小三千 。 事后知道安安的怨气在于 , 他认为父亲应该把退休金拿出来让他安排 , 够两个人过得很舒服 。 父亲却不肯这样做 , 钱也莫名其妙地就花销了 。 花销的去向或许另有隐情 , 安安没有再往下说 。 我想到了长安城区里那些比比皆是的老人健康沙龙 , 还有上门推销无孔不入的业务员 , 或者某个和房主走得很近的家政工 。实际父亲并非完全不管安安 , 安安治病的钱都是找父亲要 。 安安觉得自己的病情很重 , 床铺里侧窗台上摆着一排降压药物小瓶 , 长期的高血压已经让自己的五脏受到了损坏 , 没有一样是好的了 , “没打算活过四十五” 。我总觉得安安的这个说法 , 是替自己现在的活法找理由 。 他从未成过家 , 除了姑且糊口的敲鼓也不会干别的 , 而就连这个也算不上样样精通 , 进不了城里的戏台 , 只能跟着草台班子混 。说起来安安怨恨父亲的另一个理由 , 就是小时候县剧团来学校里要人 , 父亲没有放他去 。 虽说县剧团后来也倒闭了 , 好歹能学到手艺 , 可以“抱鼓” , 挣多份儿的钱 。因为天热 , 我们没有在安安的屋里坐很久 。 安安说他自己也不怎么在屋里呆 , 就是用来睡个觉 , 所以屋子夏天有多热或者冬天有多冷 , 还不是太要紧 。春天我再次去布镇 , 想和牧之骑自行车去塬上逛一圈 , 牧之的自行车不能带人 , 说安安有一辆特别好的车 , 还是带挡的 , 去找他借 。 安安正好从外边回来 , 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塑料鳖型罐子 , 问他说这是装干馒头片的 , 春节送给父亲吃了 , 他刚从父亲那儿回来 。 我为安安的父子关系改善而高兴 , 他却说 , 还是老样子 。安安的屋子旁边是主人家的一个鸽棚 , 上次来大概由于天热 , 鸽子没有动静 , 这次不时听到透过墙皮的咕咕声 。 我们走到隔壁 , 咕咕声更为强烈 , 空地上停放着安安的自行车 , 基础是一辆从前常见的加重车 , 却又经过了不止一处改装 , 有一种说不出的混合感 , 最主要的装置是三脚架底部的一个蓄电池 , 可以辅助脚踏人力 , 车把上的按钮还可控制电流挡位 。 给我示范变挡的时候 , 安安顺手摘掉了沾在车把上的一片鸽毛 。车把上还装有一盏小灯 , 同样由蓄电池提供电力 , 很多时候丧事完毕深夜归来 , 车头上的小灯穿过夜气 , 照亮不够平整的村道 。骑上安安的车 , 一路果然省力许多 , 我想安安正是骑着它往来十里八村唱龟兹 , 后架上绑着鼓和镲的行头 , 鼓面和安安长年穿着的那件印刷厂劳保制服一样有些发白了 。上次见面 , 我试过用指头敲击鼓面 , 鼓皮绷得很紧 , 用手指不容易敲出声响 , 需要上鼓槌用力气 , 这和城中酒吧那些供文艺青年客串一下的手鼓很不同 。这次借车之前 , 我们在安安屋里坐了一会 , 想请他演示一下敲鼓 , 他说鼓槌不好找 。 请他唱两句歌 , 他说不在那个场子上想不起调子 , 似乎也紧了紧嗓子 , 终究没有出声 , 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 我想到电影《醉乡民谣》里的民歌手 , 无家可归只能在老朋友家的沙发上过夜 , 却因为被邀请在客厅聚会中弹奏吉他而发火 。 对于民歌手来说 , 手艺就是挣钱吃饭的家伙 , 用来给朋友表演似乎是一种耻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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