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服装市场里的苦难姐妹花,至死都不分离
《大国小民》第1125期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
12001年夏天 , 19岁的刘启凡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抢劫 。凌晨2点 , 一条人影从闷热的楼梯暗处迅速蹿出 , 从后面一把勒住了刘启凡的脖子 。 受惊后 , 她本能地反抠那人的指关节 , 发现那是一双冰冷的、骨节突出的男人的大手 。 男人什么也不说 , 一直保持沉默 , 只顾着把刘启凡往更黑暗的地方拖拽 。 他力道很大 , 勒得很紧 , 刘启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 , 她拼命抵抗 , 两条腿用力地蹬踹 , 大口喘息着 。“大哥 , ”刘启凡终于艰难发声 , “我脖子上有一条铂金项链 , 衣服口袋里有一部手机 , 大哥 , 这些我都给你 , 你放了我 。 ”双方还没来得及讨价还价 , 这时 , 楼梯的斜上方传来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 背后的男人迅速放手 , 刘启凡来不及多想 , 没命地朝小区的楼洞跑去 。刘启凡是沈阳五爱市场里的一个服务员 , 在档口里卖衣服 。 为了上行(上班)方便 , 她租住在沈阳大南街胜利电影院附近 , 4楼 , 一室一厅 , 40多平的房子 , 每月租金400元 。 这栋楼房虽然临街 , 但一楼到三楼为门市 , 里面人员构成复杂 , 常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 。逃过这一劫 , 刘启凡掏出手机 , 却并没有报警 。 “这种事儿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太过平常了 。 ”在沈阳 , 五爱市场太有名了 , 很多人都知道 , 做买卖的、上行的每天都是那个固定点儿出门 , 一个女人要是落了单 , 很容易成为歹徒的目标 。 有心的盯上两天 , 就能熟悉目标上下行的路线 , 只要出手 , 基本都能下来点儿钱或者东西 。 就算是临时起意 , 也能有些许收获 。除非是真见了血 , 出了事儿 , 不然被抢的人之后该上行上行 , 该干啥干啥 , 基本都不会报警——报警不仅破不了案 , 还要花时间去派出所做笔录 , 耽搁生意 。刘启凡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板阿新 , 第二个打给了档口的老服务员 , 她的搭档张丹 。 不大一会儿 , 阿新和张丹都匆匆赶来 , 连张丹的男友吴海飞也来了 。见到这些熟人 , 刘启凡才感觉心稍微托了点底 , 没有刚才那样害怕和无助了 。 阿新想报警被刘启凡拦住 , 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 , 报了也白报 , 更何况那人是从后面勒住刘启凡的 , 她无法为警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挣大钱的舍不下大财 , 打工的更舍不下几个工钱 , 在这座拥有600多万人口的陌生城市里 , “害怕”对于打工的“刘启凡们”来说 , 是种多余的情绪 。一行人来到五爱市场 , 已经错过了上行的时间 , 阿新的档口晚开门 , 这个实属少见 。 张丹拿着钥匙径直朝档口走去 , 随着“哗”的一声响 , 卷帘门卷起 , 几个拿货的客户跟着走了进去 。其中有个人是阿新档口的老客户 , 这天是来调货的(顾客拿回去的货有的款不好卖 , 或者有些小瑕疵 , 来换一下同款同版或者换版换码) 。 早晨是批货的高峰时段 , 一般店家都很忙 , 没时间找货、调货 。 服务员通常会让老客户先出去转一圈 , 等档口没那么多人了 , 再稳当地给他们办事 。张丹忙得一脑门子汗 , 就转过头来 , 想让老顾客先出去转一圈儿 。 但她张开嘴巴、瞪着大眼睛 , 瞅了对方半天 , 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 她越急越说不出话 , 光嘎吧嘴儿 , 脸都急红了 , 最后刘启凡把老客户打发走了 , 然后随口问张丹:“咋的了?”张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 , 笑着说:“谁知道咋的了 , 突然间不会说话了 。 ”那时候档口里很忙 , 没人会注意这点小事 , 连张丹自己也没在意 。等批货高峰过去了 , 几个服务员开始分批吃饭 , 大家坐在一起 , 边吃边说笑 。 这时 , 张丹还惦记着刘启凡早晨差点被抢的事 , 她主动提出自己下行以后不回家了 , 去刘启凡家住 , 这样她俩凌晨2点上行能有个伴儿;而刘启凡则惦记着张丹早上短暂的失语的事儿 。一旁的服务员插嘴开了个玩笑:“天天卖货 , 说话说得实在太多了 , 嘴都说瓢了 , 说都不会话了 。 ”几个年轻姑娘哄笑起来 , 很快 , 这个小插曲就被所有人忘到脖子后面去了 。2刘启凡跟张丹 , 是阿新档口里的一对“黄金搭档” , 她俩都是那种吃苦耐劳、把老板家的生意当成自家生意来做的服务员 。1997年 , 15岁的张丹经人介绍来到五爱市场 。 她是个美女 , 大高个儿 , 按现在的话来说 , “脖子底下全是腿” , 所以穿样子很好看 。 除了好看之外 , 她还会卖货 , 又能吃苦 , 很快就在众多漂亮服务员当中脱颖而出 , 在阿新的档口里长干、继而主事了 。当时 , 所有在五爱街打工的女孩儿都希望自己能在一家档口长干下去 , 因为等活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等活儿得大早上起来 , 站在一楼中间天井楼梯处 。 漂亮姑娘们打扮得夸张而入时 , 各自占据一级台阶 , 抬头仰脸 , 像等食儿的小燕儿 。 老板们站在二楼 , 趴在楼梯扶手上俯瞰 , 看上谁 , 就叫谁上去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 谁还不要点脸儿呢?有些老服务员自嘲 , 说等活儿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像青楼里待选的风尘女子 。2000年 , 刘启凡被阿新选中 , 到他的档口干了几天 。 阿新并不打算留刘启凡长干 , 因为她穿样子不好看 , 但张丹说:“样子是有点儿穿不起来 , 但是真能卖货 。 ”于是 , 阿新就把刘启凡留下了——阿新很信任张丹 。我跟张丹也颇有些交情 , 她是个热心肠 , 我刚在五爱街出档口的时候 , 一过中午 , 她有时间就会过来帮我挂货 。 挂货是很有学问的 , 什么衣服挂上边 , 什么衣服挂下边 , 什么衣服挂在色灯底下都有讲究 。 新手挂货 , 顾客朝档口里瞟一眼就过去了 , 但每次张丹给我挂完货 , 第二天我总能卖得好一些 。我提出给她“多少拿俩儿” , 都是行里的 , 又这么近 , 张丹家里条件不好我都知道 。 但张丹不要 , 再给 , 她就脸通红地说:“姐 , 你要是再给我钱 , 我可急眼了啊!”既然钱不收 , 我就买雪糕送过去——五爱市场里很闷 , 忙活半天 , 浑身是汗 , 服务员们都乐意吃根雪糕解解渴 。 这点小东西 , 张丹倒也不推辞 , 但没过几天 , 这丫头一定会回请我 。张丹就是这样的人 , 一点儿人情也不落 , 一点儿便宜也不占 。在五爱市场 , 档口之间、服务员之间鸡争鹅斗、互相踩狗爪子的事儿时有发生 。 尤其是老服务员 , 一般都喜欢欺生 。 但张丹不一样 , 她对新人刘启凡很好 , 从不以“老服务员”自居 , 也不对她指手画脚的 。档口里的活儿 , 都是谁闲着谁干 , 她俩不互相“攀” 。 到了淡季 , 阿新的档口只留她俩守着 , 除了有病不舒服 , 那些活也都是俩人一块儿干、抢着干 , 她们都想让对方少干点 , 歇一歇 。两个同龄的姑娘无话不谈 , 张丹得知刘启凡有个姐姐也在沈阳 , 结婚一年多 , 大着肚子闹离婚 , 目前和刘启凡一块住 , 而且快要生产了 。 不久之后 , 刘启凡的姐姐在医院生下一个女孩儿 , 夫家没人来看望 。 下了行 , 张丹就跟着刘启凡一起去医院侍候 , 两个姑娘轮流抱着那个小婴儿 , 哄她睡觉、喂她喝奶粉 , 次日凌晨2点多再鸟悄儿地起床洗漱化妆 , 一起打车上行 。张丹忙前忙后 , 一个礼拜没回家 , 她知道那阵子刘启凡的手头紧 , 她姐姐没有工作 , 两个人的生活费全靠刘启凡上行 , 这回生孩子又花了不少钱 。 张丹没说啥 , 去跳蚤市场一次性给小婴儿买了8袋奶粉 。刘启凡16岁离开家 , 在外打拼尝尽了人情冷暖 , 见过的冷脸简直比吃过的饭还要多 。 出来混了这么久 , 从来没有人像张丹这样对过她 。 刘启凡是那种“见不得好儿”的人 , 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掏心掏肺地好 , 她也想尽办法回报 。两个姑娘惺惺相惜 , 迅速在工作之外建立起了深厚而坚实的友谊 。3日子一直忙碌又平淡地过着 , 直到2001年7月 , 张丹的身体再次出现异常 。 这回她不是突然说不出来话了 , 而是舌头僵硬、打结 , 说话像是喝醉了酒 。“当时给我吓坏了 。 ”刘启凡后来对我说 。五爱市场里龙蛇混杂 , 什么人都有 , 治安不太好 , 而且当时外面还出现了一个“扎屁股族”——一个男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 见到独身女子就上前拿针头扎屁股蛋子 。“是上行的时候遇见坏人了?”刘启凡以为张丹遇着变态吓着了 , 或者让人给下药了 。 她先给张丹倒了一杯水 , 又让张丹坐下歇歇 。 那时候 , 刘启凡已经在档口里和张丹共同主事了 , 她吩咐其他服务员:“有活大家上 , 别让张丹上 。 ”歇了一会儿 , 张丹的症状有所缓解 , 但从此落下一个毛病 , 动不动就说话不利索 。 这毛病不是经常性的 , 只偶尔犯一下 , 时间一长 , 刘启凡就觉得不对劲 , “去医院看看吧 , 没啥事儿的话不是也放心嘛!”“是不是跟海飞分手上火了?”我私底下问刘启凡 。吴海飞也在五爱市场做服装生意 。 他是个好人 , 就是运气不太好 , 在五爱市场大多数人干买卖都挣钱的时候 , 唯独吴海飞咋干都起不来 , 有时候还赔 。张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孩子 , 但是张丹妈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房没一间 , 地没一垄”的穷光蛋 。 吴海飞去她家 , 张丹妈从来没给过好脸儿 , 有时甚至故意让吴海飞下不来台 。“你跟他要饭 , 也得有个戳棍的地方吧 。 ”当着外人的面儿 , 张丹妈数落起女儿也毫不避讳 。一开始 , 张丹的态度很坚决 , 就是要跟吴海飞 。 后来 , 张丹妈就给她扣上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 天天闹 , 寻死觅活的 。 张丹是穷人家的孩子 , 立事早、心事重 , 凡事宁愿自己多受委屈 , 也不忍任性伤父母的心 。 几番折腾之后 , 她投降了 , 无奈跟吴海飞提出分手 。大家都在行里做事 , 难免遇见 , 有一次我问吴海飞是咋想的 。吴海飞是个实诚孩子 , 承认自己的家庭条件差:“虽说三穷三富过到老 , 但我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富 , 我啥也给不了她 。 张丹漂亮 , 如果不跟我兴许能找个条件好的 , 她能过上好日子 , 也省得左右为难 , 也省得她妈天天骂她 。 ”两人分手后不久 , 张丹的身体就频频出现异样 , 我觉得张丹可能是因为分手有点儿上火 , 毕竟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 , 倒是我店里一个老服务员说“不见得” 。这个老服务员的妈得过脑血栓 , 发病前的症状和张丹的一模一样 。 那天批货高峰过后 , 两个档口的服务员隔着中间狭窄的过道儿唠嗑 , 她就建议张丹赶紧到正规医院去检查检查 。“不过我妈岁数大了 , 你指定没啥大事儿 , 但是检查完了咱不是放心吗?”张丹一合计 , 是这么个理儿 , 鉴于五爱市场离省医院最近 , 下了行 , 她和刘启凡溜达着去了省医院 。 挂号候诊的时候 , 俩人还唠得还挺欢 。大夫开了单子 , 逐项检查 , 结果显示张丹的脑袋里长了一个瘤 。在此之前 , 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胶质瘤”这个词 , 更不懂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 但脑袋里长了个瘤子 ,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 不过年轻有一点好 , 就是不太知道轻重 。 张丹觉得把瘤子割了就好了 , 就像身上长了啥多余的零碎 , 大夫小手术刀一拿 , 手起刀落 , 万事大吉 。工作肯定得停了 , 张丹一走 , 阿新的档口就由刘启凡当家 。 好在平常的工作也都是两个人互相分担 , 所以也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 无外乎再多找一个服务员 , 帮着卖货罢了 。张丹有个表哥在沈医二院当大夫 , 忙帮得十分上心 。 张丹很快住进了医院 , 表哥又从外面的医院特意请来了自己的老师 , 给张丹做手术 。张丹手术当天 , 刘启凡请了假 , 我把档口扔给服务员 , 也跟了过去 。 我们到的时候 , 张丹刚备完皮 , 剃了个光头 , 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坐在病床上 。 可能是人长得好 , 剃了光头也不磕碜 , 最重要的是 , 张丹自己也不以为意 , 她一边摸着光头一边跟我们开玩笑 , 状态很好 。手术室外 , 除了张丹的家人 , 吴海飞也在 。 吴海飞对张丹妈说:“手术做完了得有个恢复期 , 我来也没别的意思 , 她跟我这么多年也没享什么福 , 现在她有病了 , 我侍候侍候她 。 ”张丹妈警告吴海飞 , 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 “咱家张丹病好了以后还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 你不要想趁机收买人心 。 ”手术总共进行了3个多小时 , 出来时 ,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 大家的心都放下不少 。 之后 , 张丹就不能活动了 , 大小便都要在病床上解决 , 一开始她可能有些不适应 , 一直排不出来 。 刘启凡把便盆塞在床下 , 刘启凡的姐姐就在另外一个盆里放水 , 然后不停地撩水 , 用声音刺激张丹 。 张丹妈坐在病房的一角 , 什么也不做 , 嘴里还叨着一根小烟卷 。那天 , 我和刘启凡一起回五爱市场 , 忍不住说:“闺女得这么大的病 , 我看她妈可不怎么着急上火啊?”这时 , 刘启凡告诉了我一些张丹的家事 。张丹的老家在彰武县 , 13岁小学毕业后 , 就跟随父母来到沈阳于洪地区 。 当时于洪地区还属于城边子 , 工厂相对集中 , 张丹谎报了年龄 , 在一家家具厂打了2年工 , 她爸就在于洪卖菜赚钱 。张丹还有个妹妹 , 正在读书 , 张丹妈比较偏疼这个小的 。 后来张丹到了五爱市场 , 挣的钱一个不留 , 几乎全部贡献给家里了 。 父亲卖菜根本赚不了几个钱 , 可以说是张丹撑起了一家人的日子 。每天 , 张丹半夜起来上行 , 回家还不能像别人那样补觉 。 她得先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 , 因为她妈既不出去卖菜 , 也不做家务 , 天天下楼打小麻将 , 晚上还得喝点小酒 。听完这些 , 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妈 , 真希望张丹能快点儿好起来 , 要不然可能指望不上她妈侍候她 。 ”4那段时间每天下行 , 刘启凡都要准时去医院看张丹 , 我问她天天来回跑累不累 , 刘启凡笑着说不累 , “那时候我姐住院 , 张丹也是这么跑 。 ”张丹出院时 , 我又去了医院一次 , 她脑袋上只剩一小块纱布了 , 人也可以下地活动 , 只是说话还有些不利索 , 但并不明显 。 如果不是熟人 , 可能看不大出来 。五爱市场距离沈阳的慈恩寺、大佛寺都比较近 , 一天下行后 , 刘启凡去寺里给张丹请了一个小弥勒佛的佛牌 , 淡绿色的 。 第二天她拿给我看 , 说没几个钱 , 其实不用说 , 我也能看出那佛牌不是玉的 , 摸着温吞吞的 , 像极了五爱市场里的烦闷而燥热的空气 。刘启凡自嘲:“真的玉的也买不起 。 ”我拍拍她的手 , 安慰道:“这份心是最难能可贵的 。 ”刘启凡听了很高兴 , 说自己下午要去张丹家里看望 , 我反正下行也没什么事儿 , 就准备跟她一块儿去 。张丹家租住在于洪一个老小区里 , 3楼 , 是个套间 。 我们进了小区 , 早就知道信儿的张丹从厨房的窗子里探出上半身招呼我们 , 笑得很灿烂 。上了楼 , 张丹早就把门打开迎我们了 , 她穿着睡衣 , 光光的头皮上露出青黑色的发茬儿 。 张丹让我们坐 , 然后就拿着我们拎上去的水果准备去洗 。 刘启凡一把抢过水果:“用你侍候 , 我们干啥?”她去厨房把水果洗了 。那天 , 张丹很高兴 , 偏要留我们吃晚饭 , 但我注意到地上还搁着一个吃空的泡面桶——那应该是张丹的午饭 。 张丹妈没在家 , 我心里有点儿难受 , 都说病人的心娇 , 有的人生了病 , 有人侍候还一天到晚地矫情 , 可张丹什么都没有 。 但我什么也没问 , 怕张丹心里难过 。刘启凡也注意到了 , 下楼去买了鸡架和两个鸡腿 。 回来以后 , 把鸡腿搁在张丹面前 。 我知道刘启凡的手头不宽绰 , 平常过日子十分仔细 , 都舍不得买鸡腿 。张丹拿着鸡腿笑啊笑 , 一边咬一边说:“香 , 真香 。 ”大约有10分钟 , 我们三个谁也不说话 , 屋子里只有张丹认真咀嚼的声音 。看着张丹津津有味地啃鸡腿 , 刘启凡的眼圈红了 , 为了缓解尴尬 , 我开始提起行上的事儿来 , 刘启凡知道我的用意 , 就跟我一起说行上吃的那些盒饭、苞米、高粱米水饭、土豆拌茄子和麻辣烫……我们又说起行上的一些新闻 , 比如哪家的服务员换了 , 哪家的老板又跟服务员扯一块去了 , 谁又跟谁搞破鞋了 , 谁家档口跟顾客打起来了 , 谁家卖得好 , 一把货又能挣多少钱之类的话 。张丹听了 , 不时插一句嘴:“你这么一说 , 我真想那谁他家的麻辣烫了 。 ”“啊 , 她长得多磕碜啊 , 那个老板怎么看上她的?”“谁打过谁了?”“哈哈哈哈哈……”看着那两个正是花季的姑娘笑着、闹着 , 我心里不由得再次感叹老天的不公 。 我想问张丹 , “吴海飞有没有再过来?”但看那样子 , 显然是没有过来 。 再说 , 张丹妈也不见得欢迎吴海飞 , 这是张丹心里的一根刺 , 最后我忍住了 , 没问 。从张丹家出来 , 回程路上 , 刘启凡在车上哭了 , 哭得鼻涕大泡的 。 我没有安慰她 , 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 , 而是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跟“命运”扯上关系 , 往往会变得复杂且玄妙 。 安慰在这种时刻 , 其实是十分廉价的 。“我看她行动还是有些迟缓 。 ”待刘启凡稍微缓过来一点儿 , 我对她说 。“是啊 , 她跟我说 , 有时候转个身转快了会摔倒 , 毕竟‘开瓢’了 , 这么大的手术且得恢复一阵儿 。 ”“良性还是恶性的?”“我没问 , 她爸妈也没说 。 ”5大概是10月的一天 , 我看刘启凡下行就着急忙慌地往外蹿 , 就问她干啥去 , 刘启凡笑着说:“张丹来了 , 我去买菜 。 在家里也没有人瞅她 , 我给她接来 , 她心情还能好一点儿 , 下行我还能陪她看会儿电视 , 还能唠会嗑儿 。 海飞这两天也说来看她 。 ”下行后 , 我去五爱市场旁边的一家叫“客来多”的大超市 。 刘启凡比我先到 , 我远远就看见她在生鲜区晃荡 。我一面朝她走去 , 一面看见她拿起一盒什么 , 认真瞅了瞅价签 , 放入自己的购物车 。 她推车朝前没走出10米 , 又将车推回 , 把那盒东西放回原处 。 随后 , 她站在冰鲜区前停留了2分钟 , 后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 , 又把那盒东西重新放回购物车 。“启凡 。 ”我喊 。刘启凡一回头看见我 , 笑了 , 推着车朝我走过来 。 我看见她的购物车里有饮料、青菜、肉 , 还有一盒鸡翅中 。 她特意把那盒翅拿出来 , 在我眼前晃了晃 , 说:“我给张丹做可乐鸡翅 , 我买的翅中 。 ”我知道 , 平常刘启凡是舍不得买鸡翅中的 。2002年年初 , 离春节还有一个月 , 张丹竟然回到五爱市场上行了 。 她戴着一顶假发 , 仍旧爱笑 , 爱帮人忙 , 看起来一如往常 。很多人病了以后性情也会跟着变 , 但张丹一点儿也没变 , 她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 不是装的 , 也不是那种强颜欢笑 。 后来我想 , 可能是有些人吃了太多生活的苦 , 一点点甜都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张丹人缘不错 , 重新上行后 , 大家都去档口看她 , 问长问短的 , “身体行不行?”“行 。 ”张丹的声音很响亮 , 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 “我乐意上行 , 在家呆着太难受了 。 ”但实际上 , 张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 有时找货弄得满头大汗 , 就得坐下歇歇 , 可还是发虚 。 如果档口的服务员少 , 刘启凡就得多干;如果有别的服务员 , 刘启凡就让别的服务员多干 , 还会偷偷地让张丹坐着——在五爱市场 , 服务员是不允许坐着的 , 但回来后的张丹是个例外 。 刘启凡和全档口的服务员都在给张丹打掩护 , 让她坐着 。一天 , 我在厕所遇见了刘启凡 , 我说:“张丹身体那样了还上什么行啊?还是劝她回去再养养吧 , 老话讲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 , 她这都开颅了 , 大半年时间太短了 , 再说我看她也是真拿不起个儿来啊 。 ”“姐 , 她家里又没钱了 。 她妈有一回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 , 说张丹吃白食 。 ”刘启凡点到为止 。穷是最大的恶 。 可能张丹妈也不愿意对自己的亲闺女这样吧 , 只是贫穷、困苦、绝望的生活有时会把人压垮 。 我开始理解张丹的热心和善良----但凡身心受过许多苦的人 , 后来要么偏激 , 要么就特别能理解人——张丹属于后者 。6就要过年了 , 平常昼夜不停向前推进的五爱市场也会少有的放几天假 。刘启凡跟我说 , 张丹年后还想回来上行 , 刘启凡理解她的苦衷 , 又心疼她天天来回跑辛苦 , 就让她跟自己一块儿住:“你从于洪来太远了 , 天天跟我一起上下行 , 咱俩还有个伴儿 , 要不我自己走还真有点儿害怕 , 你这也是帮我 。 ”张丹答应了 。一天晚上 , 张丹在卫生间里洗澡 , 不小心把刘启凡为她那块佛牌弄到地上摔碎了 。 刘启凡知道了 , 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 但还是笑着安慰她:“明年你这是要转运了啊 , 岁岁平安 。 ”一周后 , 张丹回家取换洗衣服 , 就再没回刘启凡的出租屋 , 第二天也没来上行 。 刘启凡给她家里打电话 , 才得知张丹又进医院了 。张丹旧病复发 , 医生说她脑袋里的瘤子又长到鹌鹑蛋那么大了 。 做二次手术的时候 , 大家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 , 医生开颅之后发现 , 张丹脑袋里长的是恶性肿瘤 , 建议她术后接受化疗——这个建议对于张丹一家来说 , 是难以负担的 。 不过这次手术过后 , 张丹妈终于松口了 , 同意吴海飞来照顾张丹了 。出院一个月以后 , 张丹可以勉强下地活动 , 但半边身子僵硬麻木 , 不好使 。 此时 , 张丹妈又恢复了自己从前的作息:每天早上起来不吃饭 , 就去楼下打麻将;晚上回来 , 必须喝上二两小白酒 。一天下午 , 我跟着刘启凡去看张丹 , 这次去 , 她没有探出大半个身子喊我们 , 不过仍旧提前开了门 。 张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 从前的睡衣挂在她身上晃荡 , 大了好几个号 。 我当时心里一酸:谁会想得到一个卖衣服的姑娘 , 有一天会穿着如此不对尺码的衣服呢?见了我们 , 张丹咧着嘴笑 , 她眼睛睁着 , 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 张丹身体里的癌细胞已经“飞”了 , 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 二次手术后 , 继续疯长的瘤子挡住了她的视神经 , 张丹双目失明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永远不能知道世界陡然间陷入黑暗时 , 张丹是什么心情 。 我不敢问 。 刘启凡先开了口:“你妈呢?”我们以为她妈又下楼打麻将去了 。“去旅游了 。 ”张丹语气平淡 。刘启凡和我太震惊了 。 张丹可能没有几天了 , 可她妈还有心情出去玩儿 , 我和刘启凡一时接受不了 , 尤其是刘启凡 。“吴海飞呢?”刘启凡又问 。“过两天能过来 。 ”张丹的声音依旧十分平淡 。这次 , 张丹的生活境况远不如上一次 , 她的中饭就放在床头 , 用一个带把儿的白色搪瓷饭缸子盛着 。 里面有一点儿咸菜 , 还有一个啃了一小半的干馒头 。“你中午就吃的这个啊?”刘启凡看了一眼 , 当下就发了急 , 我在一旁赶紧捅了她一下 。探望之后没过多久 , 张丹打来电话 , 想跟刘启凡借2000块钱 。 刘启凡说自己不想借 , 一来她自己也是个打工的 , 挣的钱都有数儿 , 房租加上日常开销 , 一个月也攒不下几个钱 。 更何况 , 她对张丹妈出去旅游的事儿耿耿于怀 。“旅游咋有钱呢?没钱了还让一个病人出去借 , 我没有 。 ”刘启凡气得直对我哭 。 但哭过以后 , 她又在第一时间把钱给张丹送了过去 。“她张嘴了 , 咋的我都得给她拿 。 ”刘启凡说 。二次手术后没多久 , 张丹就不太行了 。最后一段日子 , 是吴海飞在贴身照顾她 。 据说 , 弥留之际 , 张丹被癌症折磨得很苦 , 但这丫头的骨头是真硬 , 至死都没哼哼一声 。癌症到了晚期很疼 , 很多人会选择用杜冷丁来减轻肉体上的疼痛 , 但张丹一直没用过任何止痛药物 , 因为没钱 。 再痛苦她都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 , 生命持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讲 , 应该都是煎熬 。张丹咽气前约过刘启凡 , 刘启凡叫我一起去看她 , 但我有事绊住了 , 没有同行 。 当时 , 张丹已经不能下地 , 她拉着刘启凡的手 , 说:“我可能要死了 。 ”“你不能死 。 ”刘启凡哭了 , 呜咽声从她喉咙里压抑地流淌出来 。“启凡 , 我现在没钱 , 那2000块钱现在不能还你 。 ”刘启凡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 让张丹别再说这些了 。 那天 , 张丹的爸妈、妹妹都在家 , 张丹就嘱咐他们:“爸 , 妈 , 我要是死了以后钱还没还上 , 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钱给启凡张罗上 , 启凡起早贪黑挣那俩钱儿不容易 。 ”等我再想去看张丹的时候 , 她已经死了 。张丹的家人没有给她举行葬礼 , 不留骨灰 , 也没有立个坟 , 听说 , 是张丹妈坚持这么做的 。 他们说 , 按照农村的规矩 , 没出阁的姑娘是不能立坟的 , “立了那叫‘孤女坟’ , 有可能会让家里不得安生、会闹的 。 ”我有些无语 , 张丹13岁就开始外出工作了 , 虽然没让家里大富大贵 , 但她真的尽力了 。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 , 她生时漂泊 , 死后还是个大庙不收 , 小庙不留的游魂 。五爱市场里的很多服务员都知道了这事 , 对此嗤之以鼻:“张丹能闹什么?她那个家 , 她又能闹出来什么呢?再说了 , 她就算是闹 , 真的会有人在乎吗?”张丹一生都没闹过 , 她没有任过性 , 可就是这么善良的姑娘 , 居然落得这样的结局 , 而我们这些外人除了在心里小小地为她鸣一点不平之外 , 什么都做不了 。7张丹去世后没多久 , 她父母真把那2000块钱给刘启凡凑合上了 。 而这也是让刘启凡至今仍感后悔的一件事 , 她觉得自己跟张丹相识一场 , 不该收回那些钱 。“张丹会理解你的 。 ”我劝刘启凡:“她那个人那么理解别人 , 凡事都只会为对方着想 。 ”可这件事 , 到底还是成了刘启凡心底里的一根刺 。一天 , 刘启凡下行前突然跟我说 , 她头天晚上重新看了一遍《监狱风云》这部电影 , 里头有个坐牢的“大圈仔”这样形容自己的人生——“生无扎根处 , 死无葬身地 。 ”刘启凡说 , 头一次看这电影 , 她都没有留意这句话 。 但再看时 , 听剧中人说起这句话 , 她突然就想起张丹了 。没过多久 , 刘启凡就跟阿新档口里的一个服务员干架了 。 张丹在的时候 , 这种事从未出现过 。“我跟张丹在一起打工那么久 , 从来没红过脸 。 ”刘启凡说 。那个服务员也是五爱市场里的老人了 , 人不咋的 , 店里偶尔有零售的客人来光顾 , 如果没买货 , 临走时她都要在背地里损客人几句:“长得跟个熊瞎子似的 , 还穿个貂 。 这世界真不公平 , 我不比她好看一万倍?我还没穿上貂呢 。 ”自从这位服务员来了阿新的档口 , 一直跟刘启凡很不合 , 还总期待着自己能取而代之 , 在档口里主事 。 一次 , 两人因为工作上的琐事起了口角 , 那个服务员说:“谁能跟你处得来?跟你最处得来的都死了!”我当时正在自己的档口里算账 , 只见不远处 , 刘启凡破口大骂:“她哪里得罪你了?!你算老几?你说她?!”接着两人挠在一处 , 都挂了彩 。再后来 , 刘启凡在一次下行回家的途中被人拦住 。 不过这次不是抢劫 , 而是挨了一顿打 。尾声2018年年初 , 刘启凡终于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心愿 , 在沈阳的一家寺院里 , 给张丹立了个牌位 。 这个地方特别庄严 , 每到春秋二季 , 还有僧人给她念经 。 此时的刘启凡已经在沈阳这座城市扎下根来 , 虽没有大富大贵 , 但也有房有车 , 日子过得尚为体面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五爱市场的时候 , 每天都站在一楼的楼梯上 , 像青楼女子一样被人打量、挑选 , 是张丹的一句话 , 让她有了个固定的工作;姐姐生孩子 , 是她最困窘的时候 , 又是张丹出钱出力 , 陪她走过了人生起步阶段一个又一个的低谷 。多年来 , 刘启凡从没有忘记过张丹 , 这个在她贫贱时相识相知的好朋友 。编辑:罗诗如题图:《骨妹》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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