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艺批评 | 乔治·斯坦纳:沉默与诗人( 二 )


他知道 , 似乎那片林子为他再次烧成了灰烬 , 等待着欧洲人的是惨绝人寰的非人性 , 在这过程中 , 有一部分语言会为暴行服务 , 从而变得卑鄙堕落 。 在野蛮肆虐的时代 , 写作行为要么可能变得很轻佻(诗歌中的哭声掩盖或美化了街头的哭声) , 要么就完全不可能 。 卡夫卡以寓言的方式表现出这两种选择 。
霍夫曼斯塔尔在他最成熟、最难以捉摸的喜剧作品《困境》中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 。 主人公汉斯·卡尔·布尔在战壕中有过暂时被活埋的经历 , 他从战场归来后就对语言十分怀疑 。 使用语言 , 似乎语言真正可以传达人类情感的脉动和迷惑 , 而将人类精神的精华托付给社会交流的膨胀通货 , 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卑劣行径”(这是剧中的关键词) 。
布尔说:“我在说话时对自己的了解远不如我沉默时对自己了解 。 ”当被要求在上议院就“国家间的和解”这个高尚的主题发表演说时 , 他退缩了 , 带着满腹的牢骚和悲观的见解 。
让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开口就等于“火上浇油” 。 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和霍夫曼斯塔尔及其他20世纪20年代的德、奥作家的沉默寓言几乎同时出现 , 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 可以设想 , 疏离语言只是信心普遍丧失的一部分 , 人们再也不相信中欧文明的稳定性和权威表述 。
卡夫卡死后九年 , 正值政治暴行爆发的前夜 , 勋伯格用这声呼喊为他的《摩西与亚伦》画上句号:“噢 , 语言 , 我所匮乏的就是语言 。 ”几乎是同时 , 修辞(诗人对语言的最主要兴趣)与非人道的政治现实之间的不可调和性成为赫尔曼·布罗赫作品的主题 。
因为他们的语言为贝尔森集中营服务过 , 因为所有那些事情都能找到语词来表达 , 并且人因为使用了语词而被击晕 , 所以许多流亡或逃出纳粹魔掌的德国作家都对他们使用的工具感到绝望 。 在《流亡之歌》(Song of Exile)里 , 沃尔夫斯克尔(Karl Wolfskehl)宣布 , 真正的语词 , 生灵的语言 , 已经死掉:
无论你们是否有千言万语
语言 , 语言已经死去 。
博尔奇(Elisabeth Borcher)说:“我拨开星空 , 发现一无所有 , 再次寻找依然一无所获 , 最后才找到一个异域的词汇 。 ”维特根斯坦在语言逻辑分析中仔细地排除了一切感情因素 , 尽管他阐释的方式特别诗意特别让人想起荷尔德林评价索福克勒斯的语气 , 以及利希滕贝格的格言;他的分析结论已经成为一个严酷的真理 , 对于诗人来说则是人性自我毁灭的警告 。 “对于我们无法言说的 , 我们只有保持沉默 。 ”
这种语言死亡的感觉 , 语词在非人道行为面前的无力感 , 绝非只限于德语 。
在1938年政治危机期间 , 阿达莫夫问自己 , 成为一名作家这个想法是不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 欧洲文明中作家是否能够再用一种有活力的、人性化的语言来写作:
人们不应该再去亵渎“上帝”这个字眼 。 长久以来 , “上帝的频繁使用 , 早已使它失去意义 , 变得空洞、冷漠……语词 , 这些意义的守护者不再永恒 , 不再无瑕……如人一样 , 它们也会遭遇苦难……一些幸存 , 一些消逝……在茫茫黑夜中 , 一切都变得模糊:没有名字 , 没有形状 。
当战争开始时 , 他写道:“陈旧、俗套、归档的语言 , 成为语言的残骸、幻影:每个人在双腭间乏味地咀嚼、反刍语言的声音 。 ”下面这段话出自尤内斯库最近发表的《日志》(Journal):
似乎是通过与文学打交道 , 我就用尽了一切可能的象征 , 但都没能够真正穿透它们的意义 。 它们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 。 语言已经扼杀了意象 , 或者掩藏了意象 。 语言的文明是发狂的文明 。 语言创造出混乱 。 语言不是文字……事实上语言任何都没有表达 ,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没有语言可以表达内心最深层的体验 。 我越想解释自我 , 我就越不理解自我 。 当然 , 并不是任何事都不能用语言表述 , 只有鮮活的真理 , 语言才不能表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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