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教授讲往事之:亲聆“鬼哭”是怎样一种体验
转帖自腾讯网节选自: 寄庐志疑作者:刘衍文 , 男 , 1920年3月生 , 浙江省龙游县人 。 上海教育学院(现已并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亲聆“鬼哭”是怎样一种体验?李华《弔古战场文》开篇云:浩浩乎平沙无垠 , 夐不见人 。 河水萦带 , 群山纠纷 。 黯兮惨悴 , 风悲日曛 。 蓬断草枯 , 凛若霜晨 。 鸟飞不下 , 兽挺亡群 。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 , 常覆三军 。 往往鬼哭 , 天阴则闻 。杜甫《兵车行》诗末数句云:君不见青海头 , 古来白骨无人收 。 新鬼烦冤旧鬼哭 , 天阴雨湿声啾啾 。上面摘引的一文一诗 , 皆唐代名篇 , 均非志怪之作 , 而都提及“鬼哭” 。 鄙见以为虽是文学创作 , 但决非无中生有;纵是传闻之辞 , 亦定非向壁虚构 。 何以见得?这倒不是因为古人有关古战场的描述经常提到这一现象 , 如岑参诗所云:“夜静天萧条 , 鬼哭夹道傍 。 地上多髑髅 , 皆是古战场 。 ”(《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或汪元量诗所云:“前年走河北 , 荆榛郁丘墟 。 夜宿古战场 , 鬼物声呜呜 。 ”(《南归对客》)而是因为本人曾不止一次地亲聆“鬼哭” 。 “耳闻”一词 , 虽常常是“不可靠”的代名词 , 但此“耳闻”非彼“耳闻”也 。“鬼哭” , 我最早是在1942年日寇流窜家乡前夕听到的 。 当时我就读的衢州中学因战事而被迫停课 , 我和同学中的同乡从衢州连夜赶路回家 。 一入龙游城 , 就听到声声叫唤 , 其声似“嗨”似“哈” , 忽在高处 , 忽在低处 , 不绝于耳 , 不像鸟叫 , 不像蛙鸣 , 也决非风声 , 听了使人毛骨悚然 , 杜诗中之“啾啾”不足以状也 。 人们都说这是“鬼哭” 。 明代陈龙正在《鬼哭奇变》中记崇祯元年在杭州所见云:“庚午三月朔之暮 , 大雷电 , 鬼哭彻旦 。 听之如在空中 , 亦如在门庭 , 户户悉闻 。 ”(《几亭外书》卷四)情景颇为相似 。家人早已入乡避难了 , 我独自在家暂宿 , 在“嗨哈”声中沉沉睡去 。 早上醒来 , 其声已绝 。 但到了下午三点半 , “嗨哈”之声复起 。 次日亦然 。 第三天 , 我赴乡与父母会合 , 离开“鬼城” , 方得“耳根清净” 。 三个月后 , 日寇撤走 , 全家回城 , 怪声又日复一日、准时准刻地出现了 。 于是邑人请和尚大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 , 其声方慢慢消歇 。 次年日寇复来流窜 , 此声便又盈耳皆是了 。 记得我为浙江省通志馆(时在云和)录用 , 出发那天 , 也是一片“鬼叫” , 离城远了 , 方才“哭渐不闻声渐杳” 。 建国后 , 每年五一 , 家乡都要处决一些罪犯 , 行刑前夕 , 一县皆闻“鬼哭”声声 , 我曾听到过一次 。 后来到上海工作 , 家母、婶母等还在故土 , 据她们说 , 此事仍年年如旧 , 不差时日 。到上海后 , 大规模的“鬼哭”不再听到 , 但零星的“鬼哭”还曾入耳 。 1955年 , 我家搬入南京西路一幢三层楼房的底层 。 隔了两年 , 我就“登科”而成“丁酉进士” , 直至1994年动迁才离开那里 。 记得1975年9月一天的深夜 , 我躺在卧室的床上 , 忽然听到了久违的声音:一声在室内 , 一声逼近床头 , 又一声远去 。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 这声音 , 四子当时在隔壁房间也听到了 。 我本未眠 , 至此不欲再寐 。 “耽诗自是书生癖” , 遂以此事为题 , 倚枕吟成一律:鬼物胡无礼 , 窥床作底谋?岂因吾道直 , 遂使尔曹雠?风起森毛发 , 形销有舌喉 。 已忘人世语 , 何苦夜啾啾?前面已经说过 , “鬼哭”非“啾啾”可状 , 但“嗨哈”入诗似乎不雅 , 无奈 , 只能拾老杜的唾馀了 。后来我才知道 , 我住的房屋建国前为一家富户所有 , 人称“公馆房子”;多家入住后 , 成了大杂院 。 一墙之隔 , 有一所花园洋房 , 也是他的房产 , 后来改成幼儿园 。 其家人去世 , 即在园中起坟埋葬 , 直至建国初尸骨方才迁走 。 邻居中有一家 , 男女主人都是幼儿园的校工 。 据他们说 , 天井二楼走廊上有一水槽 , 我们没住进来以前 , 常见一女子在那里洗碗 , 走近了却又倏然不见 。 晚上幼儿园的花园中还时见幢幢鬼影 。 我的一个孙子小时候目能视鬼 , 且能看到人体发出的光晕 , 竟与克利安照相术相似 。 他曾对我说:“怎么一个红衣服的姐姐飘过去了?”(后来友人以为具此功能非孩童之福 , 为之发功除去)而我则目无所见 。 原来我住的竟是凶宅!怪不得搬入后蹇运连连 。 我在诗中责鬼物“无礼” , 其实无礼的应当是我 , 这儿原是它们的住宅 , 恋恋不舍 , 情有可原 。 好在“诗无达诂” , 我不过借题发挥而已 。 后来 , 这幢房屋连同旁边的幼儿园及周围其他房子一起被拆毁夷平 , 不知怎的 , 竟未起高楼 , 晒了几年太阳 , 白地又改为绿地了 。 这片绿地至今犹存 , 位于华东医院的斜对面 , 延安西路与南京西路的交叉口 。 虽在此不愉快的记忆甚多 , 但多年后我还曾去“徘徊瞻眺”过一番 。 毕竟 , “空桑不三宿 , 三宿必留情” , 鬼尚如此 , 何况于人!还有一件事则确是“耳闻” , 未敢断其有无 。 我在里弄加工组监督劳动时 , 曾听一位妇女说 , 1959年造“闵行一条街”时 , 平了许多坟地 , 她丈夫是一个建筑队的头头 , 住在工地的帐篷里 , 天天晚上听到“鬼哭” 。 有人听了当场训斥她不要胡说 , 她回嘴说:“什么迷信不迷信的 , 我说的是事实!”究竟是“群哭”还是“独哭” , 我虽好奇 , 也未敢细问 。“鬼哭”之事 , 载籍所记 , 可谓自古有之 。 但鬼因何而哭 , 则有多种揣测 。《淮南子·本经训》云:“昔者苍颉作书 , 而天雨粟 , 鬼夜哭 。 ”高诱注云:“鬼恐为书文所劾 , 故夜哭也 。 ”恐被人检举 , 就忍不住哭 , 这些鬼未免也太老实了吧 。 《聊斋志异》写席方平为父诉冤 , 写了一纸诉状 , 到阴司上访 , 不料岂止小鬼难当 , 阎王更甚 , 从上到下无一不受席父仇人之贿 , 不仅不予昭雪 , 反而对席施尽酷刑(卷十《席方平》) 。 席方平的遭遇告诉我们 , 恶鬼哪里会怕文字呢?高诱真是个书呆子 , 蒲松龄比高诱看得深透多了 。 难怪钱锺书先生要说“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管锥编》496页 , 中华书局1979年)!郑玄又是另一种说法 。 他注《尚书旋玑钤》“鬼哭山鸣”云:“鬼哭 , 诛无辜也 。 ”(《文选》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棘林多夜哭之鬼”句李善注引)其意似谓哭泣的是屈死之人的亡灵;但我家乡发生的几次“鬼哭” , 发生在日寇尚未入城屠杀、死囚尚未明正典刑之时 , 郑玄之说似不甚符合事实 。《隋书·五行志》云:“鬼而夜哭者 , 将有死亡之应 。 ”这话虽说得较为笼统 , 倒可以拿来解释我所听到的几次大规模“鬼哭” 。洪迈在《夷坚支丁》卷六《成都鬼哭》中的记载似可印证这一说法:绍熙三年四月 , 成都府午门外 , 夜有鬼哭之声 。 久之 , 悲哀郁蓄 , 若数十人声 , 远近皆闻之 , 深以为怪 。 六月 , 有泸卒之变 , 捕作乱者戮之于所哭之处 。 盖祸福吉凶之兆 , 神明既先知之 , 虽欲幸脱 , 不可也 。但若欲盘根究底 , 则不免启人疑窦 。 如前所述 , “鬼哭”发生于杀戮之前 , 自非将死者之魂 。 若“神明”先知而欲有所预示 , 所哭之鬼难道是其所“指使”的吗?如果不是 , 那只能认为是群鬼自发的了 。 李长吉诗云:“漆炬迎新人 , 幽圹萤扰扰 。 ”(《感讽》五首之三)也许他们是在准备迎接“新人” , 也就是“新鬼”吧 。 这样说 , 鬼倒也挺讲“人”情的 , 要开“欢迎会”呢 。 “鬼才”的设想与众不同 , 但倒也合情合理 。那么 , 闵行的“鬼哭” , 是不是鬼为自己的“住宅”被“强拆”而发出的哀鸣呢?吴梅村在《绥寇纪略》里的记述似可印证这一看法 , 凤阳皇陵未被张献忠焚毁前 , “有遥见陵中二人 , 一衣朱 , 一衣青 , 殴击甚苦 , 寻闻号泣声”(卷十二) 。 但历代坟墓多矣 , 合法或不合法的掘墓活动亦多矣 , 为什么挖掘时都听不到“鬼哭”之声呢?其实 , 上古之人并不以为人死后魂居墓穴 , 而有“魂升魄降”之说 。 所以祭奠亡灵时并不到墓前 , 而是在宗庙、祠堂或在家中所设的牌位前执礼 , 他们认为魂只会附在神主之上 。 后来 , 人们渐渐以为灵魂也与尸体一起同居穴中 , 于是风俗一改 , 岁时祭祀都到墓前举行了 。 《孟子·离娄下》中那个既无名又“有名”的齐人(据说如今“包二奶”的都“荣膺”此号) , 娶得起一妻一妾 , 还偏要到人家墓地去乞讨祭馀 。 “乞丐焉能有二妻” , 这不过是孟子的寓言罢了 , 却可取为战国时齐国已行墓祭之证 。 其实 , 即使照后世的说法 , 鬼也不会死守己尸而作“骸骨迷恋” 。 阴间一向别有天地 , 有城郭、有街道、有官府 , 鬼自居于其间 , 做泰山府君或十殿阎王的顺民或囚犯 , 哪里会以墓室为家呢?既非其宅 , 毁又何惜?再如本文开始提到的古战场 , 即使“古来白骨无人收” , 魂魄不也可以去冥界报到吗?怎会死赖在阳间的战场 , 烦冤而哭呢?这些都不是逻辑所能解决的 。也许 , 造成“鬼哭”的原因 , 和引起人哭的原因一样 , 是多种多样、不可究诘的吧?当然 , 如果我们“耳所闻”的不是“鬼哭” , 而是大自然形成的“不明声音” , 如那些“目所见”的“不明飞行物”那样 , 不也值得好奇的人们去不断探索吗?(文/刘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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