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浮士德的交易”还在继续吗?( 四 )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 , 一位名叫奥托·因策(Otto Inze)的土木工程师开启德国水坝建设的现代时期 。现代水坝除解决工业化以来日益严峻的缺水问题外 , 还具备了防洪、辅助通航、水利发电等功能 , 可谓人类驯服水的制胜法宝 。除此之外 , 水坝建筑和它开辟出的开阔水面也成为不断吸引游客前往游览的新兴景点 。但与此同时 , 作为现代技术奇景的水坝 , 与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互动关系也并非全然乐观向上 。布莱克本列举了水坝对环境和景观的不利影响:如水生动植物种类和数量因“河流形态和生态结构的大规模改变”而变化 , 又如水体的严重富营养化 。而除了“古老的菩提树”正在被摧毁之外 , 修建规模庞大的水利工程还在民众中引发不满和冲突 , 一面是周围居民被迫迁移和放弃家园 , 另一面是公众因技术缺陷导致的溃坝事件而出现的紧张和焦虑情绪 。最后 , 水坝还成为从物质和精神上摧毁一个民族的理想目标 。例如1943年5月被英国空军击中了位于鲁尔的埃德尔和默讷水库引发大洪水 , 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 其中还包括七百名“作为奴隶劳工在内海姆-许斯特军工厂工作的俄国妇女” 。
【|人与自然:“浮士德的交易”还在继续吗?】建设水坝的得失(也包括其他关于驯服水的篇章)所折射出的人与自然的负面关系 , 毫无疑问是象征人类进取心、认知力和创造力的浮士德精神中反生态的一面的重要体现 , 这也构成了一部分环境史学家批评自文艺复兴以来立足人本主义的人类社会出于自身需求(乃至欲望)“毫无节制”“永不停息”改造自然的出发点 , 它甚至呈现为一种对人类意图突破造物局限 , 将人的理性和意志等同于神的理性和意志 , 从而招来报应的宗教式谴责 。
但布莱克本作为长期专注德国政治、社会和文化的职业历史学家 , 并不认同这种完全脱离历史语境质疑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念 。他不仅不打算将人类置于自然的对立面;恰恰相反 , 正如其本人在面向挪威奥斯陆读者的讲座中所说 , “自然(也包括人类对自然的建构)是使环境、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扭结在一起的结合点 。通过理解人类对自然的支配 , 我们将进一步了解人类统治的本质” 。他毫不避讳地以“人类视角 , 而且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视角”切入——“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像一条河流一样思考’” , 撰写德国人在过去两百多年间在征服水的过程中所采取的行动、呈现出的思想和价值观 。因此在整部《征服自然》中 , 读者看到并非全然是与人类历史的进步叙事背道而驰的“衰败论” , 而是以德国向现代化转型的例子中人类社会作为生态系统的一分子与自然发生交互关系的历程 。在这个过程中 , 人类的活动无可避免地存在着种种矛盾并引发不同的后果 , 人类的观念也随着时代发生改变——并且仍处于变化中;而在后一个问题中 , 观念的变化又被纳入到德国从绝对君主制时代到民族国家建立 , 从两次大战到纳粹主义诞生 , 从分裂到重新统一的历史进程中 。这样一来 , 一面是人与自然的宏大叙事 , 一面是现代德国的形成 , 布莱克本谦称可望而不可即的“整体史”大视野也随之产生 。
结语
当我写下这篇书评时 , 时间正从2019年划入2020年 。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 , 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场空前的灾难:人类似乎已不可能再以“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自居 , 而是被迫采取严格防御的姿态来抵御自然界(通过病毒发起)的进攻 。正是这一猝不及防的变化 , 让我重新审视《征服自然》作为一部德国现代史背后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把握 。过去人类因无知或欲望而造成后果业已存在 , 呼吁回归自然除了求得道德上的救赎感并无他用 , 更为重要的是人类必须直面自然界抛出的问题 , 也勇于承担因错误选择而造成的后果并加以不断弥补 。《征服自然》恰恰就给了我们重要的历史借鉴 。
(本文原载《上海书评》 , 感谢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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