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茱萸、饭后、鸡毛、撞墙......钟情袖珍小书的汪老如今也拥有了自己的“别集” | 此刻夜读( 五 )


我的小说的背景是:我的家乡高邮、昆明、上海、北京、张家口 。 因为我在这几个地方住过 。 我在家乡生活到十九岁 , 在昆明住了七年 , 上海住了一年多 , 以后一直住在北京 , ——当中到张家口沙岭子劳动了四个年头 。 我的以这些不同地方为背景的小说 , 大都受了一些这些地方的影响 , 风土人情;语言——包括叙述语言 , 都有一点这些地方的特点 。 但我不专用这一地方的语言写这一地方的人事 。 我不太同意“乡土文学”的提法 。 我不认为我写的是乡土文学 。 有些同志所主张的乡土文学 , 他们心目中的对立面实际上是现代主义 , 我不排斥现代主义 。
我写的人物大都有原型 。 移花接木 , 把一个人的特点安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 这种情况是有的 。 也偶尔“杂取种种人” , 把几个人的特点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 但多以一个人为主 。 当然不是照搬原型 。 把生活里的某个人原封不动地写到纸上 , 这种情况是很少的 。 对于我所写的人 , 会有我的看法 , 我的角度 , 为了表达我的一点什么“意思” , 会有所夸大 , 有所削减 , 有所改变 , 会加入我的假设 , 我的想象 , 这就是现在通常所说的主体意识 。 但我的主体意识总还是和某一活人的影子相粘附的 。 完全从理念出发 , 虚构出一个或几个人物来 , 我还没有这样干过 。
重看我的作品时 , 我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作家呢?这多半是偶然的 , 不是自己选择的 。 不像是木匠或医生 , 一个人拜师学木匠手艺 , 后来就当木匠;读了医科大学 , 毕业了就当医生 。 木匠打家具 , 盖房子;医生给人看病 。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 。 作家算干什么的呢?我干了这一行 , 最初只是对文学有一点爱好 , 爱读读文学作品 , ——这种人多了去了!后来学着写了一点作品 , 发表了 , 但是我很长时期并不意识到我是一个“作家” 。 现在我已经得到社会承认 , 再说我不是作家 , 就显得矫情了 。 这样我就不得不慎重地考虑考虑:作家在社会分工里是干什么的?我觉得作家就是要不断地拿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 , 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 , ——特别是感情的那么一种人 。 作家是感情的生产者 。 那么 , 检查一下 , 我的作品所包涵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我自己觉得: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 , 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欢乐 , 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谑 , 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 。 在有些作品里这三者是混和在一起的 , 比较复杂 。
但是总起来说 , 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 对于生活 , 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 , 中国是会好起来的 。 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 , 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 。 我的作品不是悲剧 。 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 。 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 , 而是和谐 。 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 , 不能勉强 。
重看旧作 , 常常会觉得:我怎么会写出这样一篇作品来的?——现在叫我来写 , 写不出来了 。 我的女儿曾经问我:“你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我说:“写不出来了 。 ”一个人写出某一篇作品 , 是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原因造成的 。 我是相信创作是有内部规律的 。 我们的评论界过去很不重视创作的内部规律 , 创作被看作是单纯的社会现象 , 其结果是导致创作缺乏个性 。 有人把政治的、社会的因素都看成是内部规律 , 那么 , 还有什么是外部规律呢?这实际上是抹煞内部规律 。 一个人写成一篇作品 , 是有一定的机缘的 。 过了这个村 , 没有这个店 。 为了让人看出我的创作的思想脉络 , 各辑的作品的编排 , 大体仍以写作(发表)的时间先后为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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