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网|【文学】博尔赫斯 | 一切都保存在他的记忆里( 三 )


现在到了我故事中最困难的一点 。 也许该让读者早知道 , 故事情节只是五十年前的一次对话 , 他的原话现在已记不清了 , 我不打算复述 , 我只想忠实地总结一下伊雷内奥对我讲的许多事 。 间接叙述显得遥远而软弱无力 , 我明白我的故事会打折扣 , 我的读者们可以想象那晚断断续续谈话的情形 。
伊雷内奥首先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并用 , 列举了《自然史》中记载的超凡记忆力的事例:波斯国王西罗能叫出他军队里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庞塔斯古国的密特里达特斯大帝能用二十二种语言治理他的帝国;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发明了记忆训练法;梅特罗多罗只要听人念一次 , 再长的文章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 他确实不明白这类事情有什么惊人之处 。 他对我说 , 在淡青色的马把他甩到地上的那个多雨的下午之前 , 他同一般人毫无区别:可以说又瞎又聋 , 懵懵懂懂 , 什么都记不住 。 (我提醒他 , 他有精确的时间感 , 他记得清别人的姓名和父名;他却不理会 。 )他生活过的十九年仿佛是一场大梦:视而不见 , 听而不闻 , 忘性特大 , 什么都记不住 。 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 , 他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时 ,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纷繁、那么清晰 , 以前再遥远、再细小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晰 , 简直难以忍受 。 不久之后 , 他发现自己已经瘫痪 。 他并不在意 。 我觉得他认为动弹不得是最小的代价 。 如今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好得不能再好了 。
我们一眼望去 , 可以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酒杯;富内斯却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条、一串串的果实和每一颗葡萄 。 他记得一八八二年四月三十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 , 并且在记忆中同他只见过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比较 , 同克夫拉乔?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比较 。 那些并不是单纯的回忆 , 每一个视觉形象都和肌肉、寒暖等等感觉有联系 。 他能够再现所有的梦境 。 他曾经两三次再现一整天的情况 , 从不含糊 , 但每次都需要一整天时间 。 他对我说:“我一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的回忆的总和 。 ”又说:“我睡觉时就像你们清醒时一样 。 ”天将亮时 , 他说:“我的记忆正如垃圾倾倒场 。 ”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伊雷内奥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冈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 , 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 。 我不知道他看到天上有多少星星 。
他对我讲了这些事情 , 当时和以后我都深信不疑 。 那年头没有电影和留声机 , 但无可置疑而难以置信的是谁都没有在富内斯身上做过实验 。 确切的是在生活中凡是能往后拖的事我们总是往后拖;也许我们都深信自己是不朽的 , 深信人迟早都会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
富内斯的声音继续在黑暗中讲话 。
他告诉我 , 他在一八八六年想出一种独特的记数法 , 几天之内就超过了两万四千 。 他没有用文字写下来 , 因为他只要想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 最初促使他思考的是东岸三十三这组字?需要两个符号和三个字 , 他觉得麻烦 , 按照他的方法只需要一个符号和一个字 。 然后他把这个异想天开的原则应用到别的数字上 。 比如说 , 他用马克西莫·佩雷斯代替7013;用铁路代替7014;路易斯·梅利安、拉菲努尔、奥利瓦尔、硫磺、驮鞍、鲸鱼、煤气、锅炉、拿破仑、阿古斯丁·德·贝迪亚都分别代表一个数字 。 他用玖代替五百 。 每个字有一个特殊的符号 , 仿佛是某种标记;越到后面的数字越复杂……我试图向他解释 , 那种用毫无内在联系的字记数的狂想和科学的记数法是背道而驰的 。 我告诉他 , 人们说365这个数字时 , 就表明三个百位数、六个十位数和五个个位数;如果用黑蒂莫特奥和装肉麻袋来表示两个数字根本无从分析 。 富内斯不明白我的意思 , 或者不想明白 。
十七世纪时 , 洛克?指出(或者指摘说)每一件具体事物、每一块石头、每一只鸟、每一根树枝都有其专名的语言是不可能的;富内斯也曾设计过一种相似的语言 , 但后来弃置不用了 , 因为他认为过于一般化 , 过于含混 。 事实上 , 富内斯非但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的每一片叶子 , 而且还记得每次看到或回想到它时的形状 。 他决心把以往的每一天简化成七万左右的回忆 , 然后加以编号 。 后来出于两种考虑 , 他打消了原意:一是认识到这件工作没有止境 , 二是认识到这种做法没有用 。 他觉得到死的那天也来不及把他儿时的回忆全部加以分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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