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罗宗强:改革失败与士人人格之缺陷( 四 )


此时之反张 , 不问事理之是非 , 言官以鸷击为能 , 以反张为忠 。而劾张者之所以得令名 , 实受进谏为忠君之传统观念所左右 。此一种之是非标准 , 误导者有二 , 不问事理之是非 。张居正十年改革之成就 , 于君于国 , 均难以否定 。若视其大者而论之 , 则是归是 , 非归非 , 去其烦苛急迫 , 惩其专权严刻 , 而取其改革之要领 , 则改革得以继续 。
即以“夺情”言之 , 父死守制 , 固为礼之所当然 。然礼亦容权 , 所谓援之以手者是 。其时主居正不当去者 , 亦援有本朝之先例在 。而弹劾者之所以激昂慷慨者 , 正在于执持道德之准绳不容更改 。平心而论 , 其时正处于改革进行之关键 , 居正若依礼守制 , 则于改革之进行当甚有妨碍 。弹劾者之误导 , 在以道德之是非取代事理之是非 。居正死后清算居正之一大罪状 , 正是此一“夺情”事件 。而衡量之准则 , 正是此不变之道德之是非 , 而置其时事理之得失于不顾 。此其一 。与此相联 , 言官论事本当以是否有益于朝政为准绳 , 若不论事理之是非 , 则虽谏无益;不惟无益 , 反而有害 。细究反张之浪潮 , 则可知此一点 。言官一反张居正之丈量土地 , 不问此一改革之利益所在 。
十二年四月次辅余有丁言 , 给事中王士性、御史江东之论劾吏部尚书杨巍而波及首辅申时行 , 申、杨皆上疏乞休 , 三辅许国亦上疏求去 。有丁言 , 在朝大臣因此而人人自危 。六月 , 许国再次求去 , 称:
大臣之义在定国是 。今黑白混淆 , 纪纲紊乱 , 国是如此 , 而臣不能定 , 一宜去 。大臣之义在正人心 。今流言广布 , 谗说肆行 , 人心如此 , 而臣不能止 , 二宜去 。大臣之义在保安善类 。今用一人 , 朝贤暮佞 , 持一议 , 甲是乙非 , 大臣数见诋排 , 老成皆无固志 , 善类如此 , 而臣不能安 , 三宜去 。其他纤细 , 不可枚举 , 伏望哀怜 , 放归田里 。
许国所描述的当时朝政之情形 , 是黑白混淆、谗说肆行、是非不分、老成求去 。不难看到在反张浪潮中言官所造成之混乱政局 。万历十三年六月 , 浙江道御史龚懋贤上疏 , 言今天下所少者五:在皇上心膂少、在中外兵少、在民间财少、在士论公道少、在天下任事之臣少 。所多者有三:在朝廷冗费多、在天下刑狱多、在时事隐忧多 。他对此五少三多一一加以详论 , 以祈引起万历皇帝之注意 。同月 , 刑科给事中刘尚志上疏 , 言反张者滥击居正时期之故臣 , 至伪造名帖 , 构拟陷害 , 他对此极表不满 。
从以上所透露之讯息 , 可知当时言官如王士性、李植、江东之、羊可立辈于反张居正之时 , 不顾事理之是非所造成之为害 。许国有几句话说明主事大臣其时已极难办事:“小臣一开口 , 不必是 , 即为风节;大臣一开口 , 不必非 , 即为朋比 。小臣百诋大臣 , 辄以为不可屈而抗威权;大臣一侵小臣 , 便以为不能容而沮言路 。世道至此 , 亦可叹已!”言官不问事理之是非 , 以鸷击为能 , 以反张为忠 , 且以是为风节 , 以道义为口实 , 误导舆论 。此其二 。
此两点误导 , 混淆了事理之是非 。居正十年改革之功业 , 本不应否定 。《明神宗实录》编者对张居正有一段评论 , 似较为公允:
夫居正以长驾远驭之才 , 当主少国疑之际 , 卒能不顾诽誉 , 独揽大权 , 综核吏治 , 厘剔奸弊 。十年来民安其业 , 吏称其职 , 虽古贤相何以加 。惜其褊衷多忌 , 小器易盈 , 怙宠夺情 , 本根已断 。卒之身死名戮 , 祸至丧家 。若其才其功 , 则固卓乎不可及矣!
本不该否定而终于被全盘否定 , 此种误导之得以产生 , 原因固甚复杂 。有万历皇帝之心理因素 , 有改革过程中某些方法之不当 , 有居正个人思想性格之弱点 , 等等 。然尚有一原因似为人所忽略 , 那就是士人传统人格之缺陷于历史关键时刻无所顾忌之张扬 , 从而哄然成一声势以左右时局 。士于家国危亡之际 , 固有献身以成仁者;士于众口铄金之时 , 固有不顾安危挺身以护道而真理得以发扬者;士固有敢于抚尸痛哭凭吊节义之人 , 因之正气得以长存人间者;士固有济困扶危 , 舍身亡家者 。然士亦有叛国投敌成千古罪人者 , 有落井下石卖友求荣者 , 有阿谀逢迎不知人间羞耻者 。凡此种种 , 每于历史之关键时刻得以充分之表现 。反张居正之浪潮 , 正是如此之时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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